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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3 西雅圖


  造謠、流言蜚語有多簡單——
  切幾段被夸大無數倍的事件“原貌”,佐以些許道聽途說,再撒上自己的主觀臆測。
  只需要這些,蓋好,悶起來發酵。

  好了,敬請享用吧。
  如此簡單。

  簡直比早點店的牛肉丸子更容易,甚至不用五更天起床、大動干戈地烹制,幾句話就好,咂咂嘴就好。
  反正出了事情,那些人個個都龜縮在群體里,都說與自己關聯甚微。
  哪怕真有人出面,那輕飄飄的幾句道歉,誰又需要呢?

  南方小城已經沒有辦法再繼續生活,梁父確認感染“HIV”后的第二個星期,他們舉家搬到燕城。
  梁父在這邊念過書,又認識了梁母,也算是除了家鄉外,最熟悉的地方了。
  而梁母本是燕城人,這邊的生活她也能很好地適應。

  起初生活環境確實稍好些,離開多年,燕城沒什么人認識他們,妄議逐漸退出生活。

  但日子仍然如履薄冰。
  對普通人來說的每一個平凡日子,梁父和梁母都心驚膽戰,他們焦慮、不安、惶恐。
  在這種折磨下,連愛情也不再純粹。

  接吻變得需要反復思量。
  梁父張開嘴,用手電照亮口腔,對著鏡子疑神疑鬼,不是覺得自己有口腔潰瘍,就是覺得自己牙齦出血,他用生理鹽水不斷漱口,生怕出現一點點意外,把病毒傳染給梁母。
  而梁母也分不清,在得來不易的唇齒相依中,她心臟急速的跳動,到底是因為愛和心動,還是因為對病毒的恐懼和擔憂。

  不知何時消息不經意擴散,身邊又有人知道了梁父的病情。
  在那時,偏見是存在的,“HIV”的感染,通常被人聯想到私生活混亂和犯罪;就算沒有偏見,出于某種自我保護,大家也都是盡量避開。

  他們的生活,像“莫比烏斯帶”,無限循環。
  無論逃到哪里,都逃不開流言與避諱。

  國外親友那邊打探來的消息,則更令人沮喪:
  依現有醫療手段,“AIDS”尚無治愈方法。
  病毒會攻擊人體免疫系統,使病人容易感染各種疾病,后期病徵極多,且死亡率非常高。

  生活變得沒有盼頭、指望。
  像是古裝片里做士兵的群演,上千人穿著厚重盔甲,在酷暑天的沙塵里跟著隊伍前行,浩浩蕩蕩,似乎很有氣勢。
  可其實放大來看,表情都禁不起推敲,個個眼神麻木,渾渾噩噩地混著走下去。
  漫無目的,只是走下去而已。

  那幾年難捱的時光里,即便他們經濟上從來都有著壓力,但父母確實愛梁桉一至深,對他音樂方面的培養從未停歇。
  他們說:“寶貝,別怕,都會過去的。”

  無望的生活,留不住的生命,這些精神壓力,擊垮了原本樂觀積極的梁母。
  白天她是堅強的母親,是頂住經濟壓力的妻子,可在無數個深夜,她脆弱地被夢境驚醒,卻無法說服自己,去親吻她的愛人。

  那些年,梁母總能接到國外信件、電話。
  誰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她動了離開的心思。

  在梁桉一升初中后的某個春夜,燕城暴雨,雨勢大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傾飐。
  梁父和梁母就在那天夜里,決定離婚。
  他們征求了梁桉一的意見,問他是否愿意同梁母出國,去外公外婆家那邊學習、生活。

  梁桉一拒絕了。
  他那時才十幾歲,還是個孩子,但他仍然覺得自己可以撐起他和父親的生活,他毅然決定留在燕城。

  窗外大雨傾盆,梁母愣了愣,突然掩面,失聲痛哭。
  也許在某一刻,她在梁桉一堅毅的眼神里,看見了曾經的那個自己。
  那個大學剛剛畢業、辭別親人,毅然奔赴南方小城去找梁父的自己。

  梁父拍拍梁母的頭,輕聲安慰:“別哭啊,明天還要去辦離婚手續,眼睛腫了,出門要不漂亮了。”

  那夜之后,家里只剩下梁父與梁桉一。

  也不是沒有過幸運。
  梁桉一的音樂啟蒙老師在他們搬家到燕城后不久,剛巧也到燕城發展,說是一線城市教育認知稍微好一些,做藝術培養機構也相對會賺錢些。

  老師極重視梁桉一,對患病的梁父也沒有偏見,經常來家里做客,也經常讓梁桉一幫忙做些工作,然后付給他報酬。

  “世事漫隨流水”。
  在那之后的幾年,梁父的病情并沒有出現奇跡,某個雨夜,他父親逝世于卡氏肺孢子蟲病,簡稱“P/CP”。
  那是由于“AIDS”引起的免疫力低下,而感染的。

  大多數時候,回憶是以聯想為基礎的。
  也許那些回憶讓梁桉一難過,所以很多年里,他極度排斥降雨時的陰冷潮濕。
  偶爾嚴重時,也會因天氣不佳而頭疼、失眠。

  唐良分析著和狄玥講,他個人覺得,梁桉一對雨天的那些反應,有些像心理創傷。

  但梁桉一這個人,對自己的事幾乎閉口不談。
  唐良最初也是一無所知,還以為“L”只是有個性、孤僻、喜歡獨處,才找了個借口打發公司的人。
  畢竟藝術家們多得是怪癖,公司里連給腳趾頭戴戒指的人都有,不喜歡雨天算什么?

  真正發現端倪,是某次唐良不請自來,去梁桉一家鬧事兒。

  “我那會兒覺得,他是我情敵來著......”
  唐良摸了摸鼻尖,挺不好意思,“有一陣兒我很迷戀Josefin,自己感覺時機挺成熟了,買了花和人家表白,結果Josefin告訴我,她傾心的人,是‘L’。”

  那天唐良闖到梁桉一的住所,一腳踢開房門,卻意外看見梁桉一面色泛白,閉著眼靠在沙發里......

  講到這里,唐良瞥見狄玥表情上有些變化,也許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此刻不贊許地蹙起了眉。

  唐良連忙解釋:“欸,都是過去的事兒了啊,現在我們哥倆感情挺好,那時候小,才20多歲,沖動,都是沖動!”

  且那天唐良計劃中的斗毆,也并未發生。
  梁桉一靠在沙發里瞥他一眼,然后從抽屜里拿出止頭疼的藥片,服用后,理都沒理會唐良,直接回臥室反鎖了門,睡覺去了,把雄赳赳而來的唐良晾在了客廳。
  唐良氣不過,痛喝了梁桉一兩瓶紅酒,才肯罷休。

  “不過,那是我唯一一次見他不舒服,后來再問他也不愿多談,只說不喜歡雨天,會頭疼......”

  雨勢不減,咖啡店只零星來了兩三位客人。
  前天夜里被孩子們踢過的空馬口鐵罐,不知何時,回到屋檐下,被落雨敲擊,發出金屬特有的輕響。

  見狄玥始終不說話,唐良覺得自己把話題聊得太沉重了,聲聲想要往輕松向上引,又講了幾件一起工作時的趣事。

  狄玥配合著,露出淡淡微笑。
  她甚至得體地謝過了唐良,感謝他肯告訴她這么多,也在離開之前,執意為他們的咖啡埋了單。

  “狄玥,別忘了和梁桉一說啊,晚上一起吃飯。”
  “好。”

  出門后,狄玥對唐良揮揮手告別,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她忘記了立在咖啡店門口的雨傘,只身走進細密雨絲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發泄般奔跑起來。

  那些不公、不幸,已經太久遠太久遠了。
  遠到狄玥難以伸出手臂,穿越時間去擁抱幼小的梁桉一,去抱一抱他患病的父親,甚至他黯然離去的母親......
  胸腔里積著不知該對誰發泄的憤懣,無力極了。

  “梁桉一!”狄玥沖回酒店房間,撲過去喊他。

  昨晚被唐良折騰得夠嗆,梁桉一幾乎天亮才入睡。
  聽見聲音,他懶洋洋睜眼,掀開眼皮時忽然聽到一聲啜泣,整個人如遭電擊般,瞬間坐起來:“狄玥,怎么了?”
  見她發絲沾著雨水,梁桉一皺眉,“出去遇見什么了?”

  狄玥抱住他,流淚不止。
  為什么要去涼城,梁桉一,你為什么要去涼城......

  事發突然,梁桉一不知緣由,只能擁著她,安撫著輕拍她的背。
  2014年年初時,她在酒吧街借口被人糾纏的畫面,重回腦海。
  “是不是遇見了什么壞人?嚇到了?”

  狄玥沖破哽咽,終于問出聲:“你為什么要去涼城?”

  梁桉一打量狄玥,確定她真的安全無礙,所有情緒只是針對他,他才悠地放下心,認真回答:“為了和你有感情上的發展。”

  “可是你為什么沒說呢,為什么沒告訴我你根本就不喜歡雨天......”

  梁桉一幫狄玥脫掉那件淋過雨的外套,拿紙巾擦擦她頭發上的雨水,然后把人攬進懷里,下頜往她頸窩里鉆,說,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不是在很早就說過,不喜歡雨天?

  結果被狄玥揪住小塊皮肉,掐了一把。

  被掐的人瞇了下眼睛,然后收斂神情,同她對視。
  他籠了眉心,認真看她那雙山雨欲來的眸,似在深思。

  梁桉一確實很敏銳,只是片刻后,便還原了這個早晨里,他未參與到的真相。

  “去喝咖啡遇見唐良,他惹你哭了?”
  梁桉一大概知道狄玥都聽見過什么,他怕她難過,為了哄她開心,還說了句粗魯的話,“別哭,一會兒我就去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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