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午間正炙，外面暑氣逼人。
    德珍下了二樓，走入通往一樓更衣室的水榭，卻只感涼涼清風(fēng)掠荷池吹來，通體猶生涼意，不覺絲毫暑氣。又一縷習(xí)習(xí)涼風(fēng)拂來，身上水綠色紡綢夏袍被風(fēng)一吹，感覺十分的舒服。她凝在地面的目光，看了一眼前方隨風(fēng)翻飛的明黃袍擺，及余光瞟見走在一側(cè)的福英，心里不由地想起適才發(fā)生的事。
    適才在觀戲臺上，玉玲出人意料之外的摔了一跤，佟妃為了解圍隨意指了她替玉玲。
    德珍為此還懵然的時候，愣住得玉玲被梨繡扶到一邊。
    皇太后見了，也應(yīng)和了佟妃的解圍，就繼續(xù)起先前的打趣，一臉笑容的指著福英，莞爾道：“皇上才贊了佟妃身邊的人個個好，自然要向佟妃討人！好，哀家這會就順了皇帝的意，再加上她一起服侍皇帝更衣！”略一停，眼睛瞅向佟妃，拿了佟妃開作玩笑：“就怕人人夸贊大度賢惠的佟娘娘，舍不得身邊的人都去服侍皇帝了！”
    似真似假的話一說，一直注意這邊動靜的目光，立馬緊盯向德珍和福英，死死地。
    德珍頓感身上負(fù)力一重，只覺這迫視而來的目光，不僅有周邊的宮女和太監(jiān)，還有東西兩座的嬪妃們。
    德珍心頭一沉，暗呼不好！
    皇太后和佟妃從一開始的話，就不妥當(dāng)！雖然只是一番打趣的玩笑話，可宮中對這一類的事最敏感。尤其是十幾天前還有玉玲這個先例，并且承乾宮的明德堂還住著一位答應(yīng)小主，就是三年前佟妃身邊的大宮女宛心。
    如此，兩個活生生的列子擺在面前，不管皇太后和佟妃的話真假，她及福英就被拉到了眾人眼下。
    試問，同為宮女的有幾個愿意看見再多出個玉玲或宛心？作為嬪妃的又有幾個沒有對以前的宛心、現(xiàn)在的玉玲不滿？
    這樣一來，她二人豈不是要無故宿敵？
    一念轉(zhuǎn)動間，德珍讓自己如若平常的侍立，仿佛服侍皇上與服侍佟妃更衣，對于她并無區(qū)別。
    佟妃看向福英的目光閃了閃，隨即與皇太后一唱一和起來，對福英吩咐了一句：“你也跟上去吧。”就轉(zhuǎn)頭笑看著太后，面色故作緊張道：“太后您看見了，臣妾可沒有不舍得身邊的人，您萬萬不能治臣妾一個不賢之罪呢！”聲音里卻是一聽就知的濃濃笑意。
    皇太后聽了，接著又是一兩句笑鬧，不覺間倒揭過了憶往時的沉滯氣氛。
    ……
    再后來就是福英也不見半分雀躍的領(lǐng)命，與她一起隨皇上去一樓更衣室。
    回憶到此，德珍已將在觀戲臺的每一幕細(xì)細(xì)過量了遍，覺得這一切看似處處透著意外與巧合，卻又莫名的感到有某些不對……或者是從佟妃讓她和福英，取代珠兒同青霞隨侍，就隱約透著一些……可又好像是合情合理，并沒有可疑之處……
    沿著回廊一面走，一面凝神而思，不覺走到了更衣室門口。
    德珍剛聽到一聲呼“萬歲”的聲音，就見前面那抹明黃色的身影，無視跪在地上的兩名小太監(jiān)，突然大闊步地朝更衣室里走去。
    隨行一側(cè)的乾清宮大總管劉進(jìn)忠，不妨玄燁陡變步伐，趕緊搶先一步走到門口挑起竹簾，向玄燁身后丟了一個厲眼過去，示意隨行的人跟上。
    德珍忙摒去雜念，緊跟上玄燁，匆匆步入更衣室。
    更衣室內(nèi)一應(yīng)備齊，管事太監(jiān)早一個時辰前就領(lǐng)了宮人們恭候著。
    玄燁大步流星地一踏進(jìn)室內(nèi)，就徑自在窗下鋪有玉竹簟的木炕坐下，面無表情地抬起右腳。
    德珍低著頭，方追到木炕旁立定，還來不及輕喘口氣，卻見玄燁抬起右腳，她一時愣住。
    隨后入內(nèi)的劉進(jìn)忠，眼尖的看到這一幕，連忙疾步走上去道：“愣著作甚！”邊走邊低聲催促。
    低低的喝斥聲入耳，德珍登時明白過來，這是讓她服侍皇上換鞋，就如以前父親下差回府，與母親一起為父親換鞋更衣的婢女一樣！可即使她再明白不過，手腳卻像失去知覺般，人就僵在那動彈不得。
    行為雖這樣的失常，德珍卻感此刻她的頭腦異常清晰，甚至還能不斷的告訴自己――她是一名宮女，服侍皇上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現(xiàn)在她必須為他換鞋！但心里又下意識的抗拒，因為在這一刻，她竟然不能將玄燁當(dāng)成皇上，而是將他看作一個陌生男子，這使她無法為一個男子，一個非父兄的男子換鞋更衣……又仰或是心底深處，她沒有將自己看作一個……
    心底下的掙扎似十分糾結(jié)，德珍卻也不過全身僵硬了一下而已。當(dāng)她終于抗拒了心里地抵觸，要蹲下為玄燁脫鞋，立在她身后的福英已走上前，在與她錯身想過時，擔(dān)憂的目光飛快地瞥了她眼，便已蹲著服侍玄燁換下及小腿肚的九龍靴。
    換鞋時，有更衣室的小宮女捧著一雙錦緞軟鞋過來。
    德珍卻猶感一道強烈的視線投在她的身上。
    好在這時，劉進(jìn)忠說話了，聲音帶著幾許少見的小心翼翼，一臉笑褶子道：“皇上，今兒來得趕，里衣熏好了，可外裳還需等會兒。”說這話間，四名小宮女捧著里衣魚貫而來，劉進(jìn)忠仍沒停地說著：“……徐公公先前被叫去了觀戲臺的茶水房那，奴才手藝自不如他，可也……”
    不等劉進(jìn)忠絮絮叨叨地說完，玄燁不耐煩地朝他擺了擺手。
    劉進(jìn)忠立馬住嘴，向玄燁打了個千兒，轉(zhuǎn)身指了德珍身后的一小太監(jiān)，就躬著身子默默退出。
    德珍看著玄燁已換了鞋將要站起，眼睛一下又轉(zhuǎn)到小宮女捧的里衣，再見這間更衣室格外的清幽雅致，她一剎那變得極其不自在。正好此時劉進(jìn)忠往這邊一指，她心中一動，也不顧及室內(nèi)剩下六七人的詫異，忙不迭和小太監(jiān)一起快步走出屋子。
    撩簾一出，劉進(jìn)忠一回身，卻見德珍隨即走出，他臉色一沉，語氣詫異而犀利：“你不是要服侍皇上更衣？跟灑家出來做什么！？”
    德珍一見劉進(jìn)忠臉色，便知這一茬不好過。當(dāng)時，她只想到在里面待得渾身不自在，又隱約感到今天事情有些怪異，就不由地直覺認(rèn)為，若能離玄燁多遠(yuǎn)最好就離多遠(yuǎn)，一時卻沒多想還要應(yīng)對劉進(jìn)忠。
    焦急間，察覺劉進(jìn)忠的眼睛越發(fā)犀利，德珍心頭急劇一涼，劉進(jìn)忠已目光兇厲地看著她：“恩？”懷疑意味甚濃。
    德珍急中生智，竭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無異，她略吃驚地“呀”了一聲，忙慌亂地低頭福身道：“奴婢聽公公說這兒的茶房沒人，想著自己在茶水房待了一段時間……又見公公指了奴婢，就以為是公公讓奴婢茶水房打下手，便跟著出來了……”說著，聲音似無措地低了下去。
    聞言，劉進(jìn)忠眼中訝然一閃，隨即如刀鋒般銳利的目光就停在德珍身上。
    那訝然，應(yīng)該是詫異她竟放棄了名正言順親近皇上的機會吧……德珍看見那詫異正略略猜想到，卻感劉進(jìn)忠的目光又瞬間犀利了起來，她一下又全身貫注，坦然地任劉進(jìn)忠審視。
    讓人探究打量的滋味真不好受，德珍額頭有汗珠劃過低垂的眼睫，終于聽到劉進(jìn)忠對她道：“跟著去茶房吧，再跟灑家說說你可會煮茶什么的。”
    德珍身子微微一晃，暗暗松了一口氣，忙深深地副身一禮：“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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