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z一直在昏睡。睡眠如同溫暖的膠體將她包裹起來,就像一只蠓蟲,被松樹粘稠的膠質(zhì)粘住,只要你放棄掙扎,任由那棕褐色的液體緩緩將你溫柔地俘獲,你就可以獲得永恒的安寧。
夢境零亂,不成片段,仿佛一面破碎的鏡子,水銀碎片里都是一個晃動的人影,步履倉惶,甚至可以感覺到那人紊亂急促的鼻息,定睛細看,赫然是自己。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虞z幾乎是悚然了。
粗魯?shù)哪新曧懫穑坝腥藳]有,拿快件!”又是一陣捶門聲。
虞z想張嘴應(yīng)聲,卻發(fā)現(xiàn)嗓子沙啞如同一塊粗呢料,簡直扎人。一面穿上大衣,一面勾起腳尖去扒拉拖鞋。兩只胳膊都伸進了袖管里,腳趾卻并未碰到料想之中的冰涼的絲緞鞋面。伸頭一看,只有兩只高筒皮靴,拉鏈拉到底端,靴筒內(nèi)襯的藍黑格子絨布也袒露出來,呈八字式,一只前些,一只后些,都開膛破肚似地仰面躺在地上,像被打倒的鬼。胡亂將腳套進靴子里,連拉鏈都顧不上,就趿拉著靴子跌跌撞撞去開門。
門外的男人胖大身材,長著兩枚牛黃解毒丸似地眼睛,滿臉不耐煩的神氣,見是年輕的女孩子,粗聲道:“虞z是吧?打你電話始終是關(guān)機,這地方也忒難找了,我問了幾個人才摸到,還在頂樓!”說完將一只筆桿開裂的圓珠筆塞到她手里,“簽字吧!”又隨意地抬腳踢了踢地上的紙箱。
虞z蹲下/身體,寄件人地址那一欄是空的,只寫了一個蘇字。收件人的地址卻格外詳細。字跡俊邁飄逸,看來他練的是柳體,趙松雪的字應(yīng)該也練過。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來,一筆一畫卻都像寫在了她的心上,筆桿被捏緊了,手指用力按住筆帽,松弛的彈簧半天才將筆頭彈出來,只不過寫了兩個字,藍色的筆油卻糊了一手。
男人揭開存根的那一張,噔噔下樓了。大概因為體重的緣故,他的腳步聲格外重,每踩一步,似乎都能看見水泥臺階驚恐地一顫,騰起一小陣灰塵。虞z捧著紙箱,怔忡地看著樓道的天窗,玻璃不知怎么破了,鋸齒狀地缺口,像一排牙齒,正嚙咬逐漸西沉的太陽。居然已經(jīng)是傍晚了,自己竟然睡了這么久。趕緊回了屋,重重地拍上門,將羞窘關(guān)在門外。
紙箱外頭密密包了一層透明膠帶,裁紙刀半天才啟了封,里面是捆縛得嚴嚴實實的中藥、一包開封的話梅糖、一個陶瓷煎藥罐,通電的,還有一個紙卷。
隨著紙卷的徐徐展開,虞z捏著紙的邊緣,關(guān)節(jié)都泛了白,白紙上蘇君儼用黑鋼筆寫著寥寥幾行字:藥材要先泡四十五分鐘左右,然后熬煮。水以漫過藥材三指寬為宜。插電后十分鐘快煮,二十分鐘慢煮。頭一遍藥汁盛起后續(xù)水,淹過藥材即可,再熬三十分鐘,將二遍藥汁和頭遍混合即可,溫飲。
虞z一直盯著紙上的字,那字便蜿蜿蜒蜒似成了活物,竟然向她的胸口蠕蠕爬動起來。用力甩甩頭,虞z不敢再看,去翻余下的打印紙,五號宋體字,密密麻麻全是關(guān)于美尼爾氏綜合癥的,上面還有黑色鋼筆的劃線和著重號。
虞z只看了兩行,就看不下去了,眼睛里像進了沙子,又起了一層水膜,她只得抬頭,大力吸氣,竭力讓水膜保持表面的張力平衡。
掀開藥罐的蓋子,內(nèi)胎是白色,洗得很干凈,沒有任何藥漬殘留,但隱約還有殘余的藥味,辛辣苦澀。右手食指不覺伸出,沿著罐口一路摩挲下來。水膜終于突破臨界值,破裂了,淚水重重地砸在藥罐上,明明沒有聲音,她卻覺得耳膜里嗡嗡直響。
潰不成軍。她幾乎是逃進了衛(wèi)生間,卻被自己腳上的耷拉著的靴筒絆到,身體撲跌在冷硬的盥洗臺上。明晃晃的鏡子就在眼前,她卻不敢看。拿了口杯接了水,擠了牙膏,牙刷在口腔里鼓搗一陣,薄荷冰涼的氣息彌散開來,她才覺得略略鎮(zhèn)定了些。嘴里涌起大堆牙膏沫,有泡沫因為重力作用筆直地掉在水池里,迅速消融在積水里,偶爾有兩三個細小的微沫茍延殘喘,但白眼一翻之后,終于還是死掉了。
沒有食欲。手卻不由自主拈起一枚話梅糖,剝開糖衣,塞進了嘴里。剛觸舌,虞z只覺得今天的糖酸的厲害,酸味銳利的讓人渾身都繃緊了。
大概是因為前兩天都是喝過藥之后吃的,那時味蕾早已被中藥浸泡的麻木了吧。虞z一面這樣想著一面去取中藥。黨參,乍看儼然小截小截的木頭,隱約還帶著細小的須根;白術(shù),被切成小而圓的薄片;黃芪,灰白色的剖片帶著木質(zhì)似的斷面;當歸,帶著粗短枝丫的黃白色片狀物;熟地,黑色的煤一樣的玩意兒,還分泌著粘乎乎的液體;茯苓,白色的扁平小方塊;遠志,土黃色的帶板節(jié)的條棍……虞z也分辨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懷著什么樣的情緒將這么拉拉雜雜一堆中藥材一一在手里勘詳過了才投進敞口大碗里去。情緒到底不是藥材,無法擱在掌心里細細把玩一番。
枯槁干癟的植物隨著水分的滋潤逐漸復(fù)蘇,變得肥碩豐腴起來。虞z潷掉水,將浸泡過的藥材悉數(shù)倒進藥罐里,插了電。
電藥罐很快發(fā)出蒸汽突突躥動的聲音,虞z就立在旁邊,看透氣孔里一綹一綹的霧氣冒出來,她小心地伸出手去觸摸那霧氣,手心很快感覺到了潮意,濕濕的,像淚水。
兩遍藥汁混在一起也不過一海碗而已。烏黝的藥汁蒸騰的熱氣撲到虞z臉上,像沾了水的粉撲子。她垂著頭看著鏡面一般的藥液,里面竟映出一雙眼眸來,清冷的,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虞z受驚似地抬起臉,那眼睛卻還在,似乎更加氣惱了,冷冷地盯住她。猛地吹一口氣,藥液表面起了皺痕,淺淺的有波紋顫動,還是他的眼睛,波光粼粼的一雙眼睛。
虞z捂住眼睛,嗚咽起來。
聰明人喜歡猜心,卻不知道猜來猜去不是傷了別人的心,就是丟了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