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時后。
    “不錯，這下精神多了。”
    雷公停下手，吹掉徐青脖頸上的碎發(fā)，撥正他腦袋瞄了一眼，滿意的點點頭。
    “給。”
    他從墻上扔了條白毛巾過來，揮揮手，讓徐青站起來：“自己去鏡子前照照，我這手藝還不錯吧？”
    徐青對著墻上沾著的一面破舊圓鏡，左右伸了伸腦袋，里邊露出了一個干凈青澀的少年，雖然皮膚黝黑，但眉眼間已經(jīng)漸顯硬朗。
    不過他微微一笑，嘴上仍然嘴硬：“嗯，還行……”
    “怎么才還行？”
    雷公不樂意了，放下剪子，眼神不善的看過來：“就我這刀工，根根都給你剪的直站著，這可是上海傳過來的：現(xiàn)下頂時髦！嘿，你臭小子還不滿意，我可照著你們教導員梅生的頭型給弄的，鐵定錯不了……”
    這不就是學生頭嗎？
    徐青心里笑了下，正要回答，車廂過道傳來喊聲：
    “伍萬里，伍萬里人呢？”
    他探出腦袋，看到車廂里戰(zhàn)士在集合了，趕緊回道：
    “哎，在呢——在這！”
    隨即連忙就要出去，雷公在旁邊一把拉住他：“軍服不要啦？”
    “差點忘了。”
    他回頭接過軍服上衣，快速往身上穿去。
    雷公笑呵呵：“不急，遇事要沉著冷靜，三點鐘不是還沒到嘛……”
    他話還沒說完，伍千里半揭開簾子，在門口掃了一眼，冷著臉道：
    “你怎么還在這磨蹭，讓全連等你一個人啊？趕緊的！”
    說完，也不等他回話，轉(zhuǎn)身就走。
    徐青把軍帽戴上，回頭對雷公挑了挑眉，然后高喊一聲：“……來了！來了！”
    雷公搖搖頭，無聲笑了一下：“這倆大小鬼都一個德性！”
    不過隨后也拿上卷煙火柴放兜里，跟著出去了。
    車廂里。
    這時，七連一百多名的戰(zhàn)士都穿上了軍裝，擠在走路的過道里，這里都是老兵油子，都在交頭接耳小聲說話，不過見到連長伍千里帶著人過來了，也就紛紛都停了：
    “立正！”
    七連列隊站定。
    雷公也回到人堆里，雖然緩慢，但也一絲不茍，卡的非常準，挑不出什么毛病。
    徐青不知道站哪合適，只好待在原地沒動。
    伍千里看了看眾人點點頭，開口道：
    “我們七連自成立以來，一直就在血與火里打滾，在戰(zhàn)火里經(jīng)歷著生與死。從抗戰(zhàn)，到解放，一場場仗打下來，我們獲得了無數(shù)的榮譽，這些榮譽是每一名七連的戰(zhàn)士共同完成的，他們，有的犧牲了，有的，成了現(xiàn)在的你們……”
    “大家都知道，這一次全軍調(diào)動開往北方，我們等了可能又要打仗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打，打哪里！”
    “但，這都不是理由，更不是借口！我們七連不能落后，要一直全力以赴做好備戰(zhàn)的準備，可今天……才歸連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大家表現(xiàn)的非常懈怠：是不是回家一躺，就無組織無紀律了，就不拿打仗當回事了。啊？是不是！這該是七連應(yīng)有的樣子嗎？”
    “——不該！”
    “你們把七連當成了什么？土匪窩，還是你們自個家？你們當中最少的也入伍兩年，最多甚至十年多，就是這么，在一個新兵面前做的表率？！我希望……同時也是命令！接下來所有人都要好好想一想，好好反思一下，端正住自己的思想態(tài)度，認識到問題，自己去找指導員報告。聽明白了沒？”
    七連全體：“聽明白了！”
    “好，這個問題就說到這。下面，是另一件事。我們七連今天將要加入一名新戰(zhàn)士……”
    伍千里說著轉(zhuǎn)過了身，看著徐青，目光略微復(fù)雜：
    “……他叫伍萬里。是個新兵，也是我的親弟弟…但，不管什么身份，進了七連，就是七連的人！現(xiàn)在，按照七連傳統(tǒng)，舉行伍萬里同志的入連授槍儀式！”
    一雙雙眼睛刷刷刷的看過來，有好奇，有探究，更多的都是對戰(zhàn)友的善意。
    伍千里又道：“余從戎，你是老同志，你給他說說我們七連的情況。”
    “是，連長！”
    余從戎這個看起來就不安分的主，此刻神情顯得頗為嚴肅。他跨步出列，大聲道：
    “我們七連，原屬華東第三野戰(zhàn)軍一縱，現(xiàn)整編改制為第九兵團第二十七軍第八十師攻堅一團七連！”
    “我們打過鬼子，攆過老蔣，出過戰(zhàn)斗英雄，參加過大小戰(zhàn)役數(shù)十場。曾在半天之內(nèi)全數(shù)殲滅、俘虜超于我連兵力六倍之敵，聞名于全軍，獲得榮譽無數(shù)！”
    “我連在戰(zhàn)場上，沖鋒在最前，潛伏在最深，殲敵在最多！穿插迂回，分進合擊，出其不意，以死開道，號稱第七穿插連！尖刀連！常勝連！戰(zhàn)斗模范連！”
    說完，他敬了一禮，歸于隊列。
    徐青聽著，身子立得更正了。
    他雖然看過電影《長津湖》，對七連有一些了解，但此時此刻聽著仍然感到全身都在熱血沸騰，與有榮焉。
    “不錯，這就是七連！”
    千里眼神盯著徐青：“伍萬里，你記住。七連沒有投降的，只有戰(zhàn)死的，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七連第六百七十七位戰(zhàn)士！”
    徐青凜然：“……是！”
    “伍萬里。”
    旁邊的指導員梅生緩緩開口：“也許你會疑惑為什么你是第六百七十七，七連有這么多人？這個車廂不就這一百來人嗎？”
    “我來告訴你為什么。”
    他向前一步，嚴肅道：
    “因為我們是穿插連，第七穿插連！敵人的后方就是我軍的前沿，我們是把自有七連以來在戰(zhàn)場上犧牲的、受傷退伍的戰(zhàn)友，全加在了一起！”
    “我們打仗，沒有敵軍那樣先進的飛機，大炮，坦克，有時候……我們最好的武器就是我們自己！”
    “在你前面，有六百七十六位戰(zhàn)士曾經(jīng)在七連拼命過，流血過，戰(zhàn)斗過，而現(xiàn)在，加上你，也只剩下一百五十七人！”
    “我們很難記得住打出去過多少子彈，可我們必須記住戰(zhàn)士們的名字，這是他們留下來的唯一痕跡。也只有這樣，才能記住死掉的他們……和下一刻同樣可能死去的我們！”
    梅指導員轉(zhuǎn)過頭，把軍帽擺正：
    “重新認識一下。我是第七穿插連第一百三十五名戰(zhàn)士，梅生！”
    伍千里：“沒錯，我是七連第一百六十二名戰(zhàn)士，伍千里。還有一百六十一，伍百里！”
    余從戎：“我是第二百二十一名戰(zhàn)士，余從戎！”
    平河：“我是第二百八十名，平河！”
    “第三百三十五名，何長貴！”
    “第五百七十二名，李持正！”
    “第六百五十七名，劉志毅！”
    “五百三十三名，巴龍……”
    “五百六十五，宣強……”
    “四百一十九……”
    ………
    人群里，七連眾戰(zhàn)士們紛紛附和，大聲報出自己的名字位置。
    一個個面容亦老亦少，他們的聲音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十分激動，而是帶著早已經(jīng)習慣的鎮(zhèn)定。
    那是一種看破死生的從容。
    直至雷公最后一個開口：
    “……第十七名，雷睢生。”
    這數(shù)字很感傷，因為他是這里最老的人，也見證了最多的逝去。
    “伍萬里，你是多少！”伍千里大聲問道。
    徐青遲疑了一下，想到既然承了‘伍萬里’的因果也就坦然面對了，回道：
    “我是第六百七十七名……”
    “叫啥？”
    “第六百七十七名，伍萬里”。
    “叫啥！”
    “第六百七十七名，伍萬里！”
    “再說一遍！”
    “第六百七十七名，伍萬里——”
    “很好！”
    伍千里一擺手：“……取槍。”
    指導員梅生從旁邊裝具里取出一支早已準備好的長槍，捧在手里，走過來。
    伍千里帶頭長喊一聲：“敬禮！”
    嘩！
    對著槍，七連全部抬手行軍禮。
    “禮畢——”
    “伍萬里同志，請接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