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要刪了她的戲份？”編劇程亦吃了一驚，“為什么？”
    劇組今天要離開羊城了，她在房間收拾完行李，拿著IPad正翻著劇本。
    在羊城呆的這些天，天天都是酷熱交加的溫度，這會兒天際倒是聚集了不少烏云，風(fēng)也漸漸變大，潮熱的空氣緩和了不少。
    向小園太讓她驚喜了，看了她演的姐姐后，程亦簡直靈感迸發(fā)，很想給這個角色加戲，不過劇本大概已經(jīng)成型，大的改動應(yīng)該不行了。
    她摸出顆薄荷糖，剛放嘴里，老陳把她叫了過來，就給她來了這么一個消息，心一下子涼颼颼的。
    “……”陳云秀長出一口氣，他眉間的褶皺都深了不少，“昨晚才來告訴我的。”
    “這？”程亦老大不愿意，“我還想和你說呢，后面姐姐就兩場戲，我都還覺得不夠，全刪了？這像話嗎？我不同意！”
    程亦是“橦華影視”高薪簽進來的金牌編劇，A級藝人，擁有一定的話語權(quán)，即使導(dǎo)演和制片也不能隨隨便便讓她刪改劇本。
    “要刪誰的戲？”何辰影也過來了。三個人聊了幾句，互通了情況。
    葦家寶看上了人家，人家不愿意，就要刪人的戲。
    “也不能這么由著他吧！”程亦主要是心疼自己的劇本，其次她對向小園這個演員也有點好感，有點看不過去了。
    “戲多好啊！這丫頭真的很靈！”她越想越覺得可惜。
    “我知道我知道！”陳云秀比她還要糟心，還要不舍。
    “老何，你和葦導(dǎo)的關(guān)系好，要不你勸勸？”程亦轉(zhuǎn)向一直都沒說話的何辰影。
    “勸不了！”何辰影聳聳肩，“他太會折騰了。”越勸他會來勁，說不定做出更過的事情。
    程亦揉眉心，嘟囔道，“這個祖宗！”
    天邊乍時一個驚雷，閃電劃過，窗戶玻璃被砸出一陣噼里啪啦的響聲。
    何辰影舒心一笑，“總算下雨了！”
    她這話一落，更加密集的雨點逐漸響起，很快變成一片嘩嘩聲，暴雨如注，仿佛澆在耳邊。
    一瞬間幾個人安靜沒有說話，而這一隙的靜中有清脆的“噠噠”鞋跟聲，走入在瀟瀟的雨聲之中，時而脫離，時而融沒。
    天色微暗，屋里沒亮燈，來人踩著雨點進來，黑色的絲綢襯衫也沉入空氣里，領(lǐng)口扣得嚴實，裹著鵝白的頸線。
    何辰影坐在最外面，似有所覺地朝門口看去，坐直了身體，語氣驚訝，“哎？”
    “葦總？”
    “葦總，您過來了？”
    陳云秀和程亦都站了起來，一前一后地。
    來人點了下頭，個子很高挑，緩緩走進來，略薄的紅唇微啟，聲音很低，泠泠入耳來，如碎冰高空灑落，“刪戲？”語氣并沒有起伏，平平淡淡的。
    她目光在屋里移了一圈，很輕微的，空氣像稀薄了幾度。半鬈的發(fā)，不長，只觸及肩膀，如墨的黑。
    光線不亮，她坐了下來，手腕間露出一抹金色的表帶。
    陳云秀放了何辰影和向小園的那場對戲。
    何辰影和程亦都在現(xiàn)場看了她的收尾表演，還是第一次在屏幕上看。
    大特寫鏡頭——
    年輕的女孩兒一身黑裙，直柳柳的身姿，肩膀瘦削而僵硬。
    凝脂般雪白的額頭，兩彎烏黑秀長的眉，，一點點往下，容顏漸顯，眉眼微抬。
    是一對干干凈凈，清亮奪目的眼。
    “嚯！真上鏡，這眼睛有神。”程亦忍不住贊了一口。
    對于演員來說，會不會演，很大程度取決于你的眼睛，要有神，要走心，要會生動地傳達。
    而現(xiàn)如今，很多女演員都喜歡黏假睫毛，美瞳，眼線一起來，本身能力又不行，看著是挺美的，眼睛空洞無力，蒼白的演繹根本不能讓觀眾信服。
    而屏幕的女孩子不同。
    她眼里的光一點點暗淡下來，變成了死寂。
    看著媽媽和妹妹上樓。
    她們是一家人，只有她是她，
    她們找她，只是為了她的腎臟。
    血緣親情，豪宅住處，都不屬于她。
    這浩瀚天地，她一無所有。
    大特寫之下，任何的微表情都纖毫畢現(xiàn)，她的眼珠似乎都定住了，眼神是死的。身體微微搖晃，只有軀體在動。
    可還有水霧緩緩蔓延，盈滿了眼眶，眼睛活了過來，也只是茍延殘喘，無邊的悲傷蜂擁而至，吞噬了她。
    鏡頭緩緩?fù)苿又?br/>     她的身體簌簌發(fā)抖，臉低了下去，不讓鏡頭拍到她的臉。
    左手抱住右手胳膊，這么撐著自己，沒有倒下去，
    鏡頭緩緩拉遠。
    陳云秀當(dāng)時激動死了，看了一會兒就跑到攝影那邊，比手畫腳，指導(dǎo)著運鏡，攝影師也機敏，全程捕捉到了。
    “呼~”何辰影輕輕透出一口氣，眼底微濕。她是同場演員，不可能不受影響。
    “葦總，你看就是這……”陳云秀話到半路。
    “有別的機位嗎？”葦莊抬抬眼。
    她的眼窩要比一般人略深一點，高挺秀氣的鼻子，微高的顴骨，略薄的唇，無不給人一股冷冰冰的倨傲感。沙發(fā)是黑色的，她全身也是暗色系，獨坐在那里，卻很難令人忽略，像暗夜里的玉器。
    “有！”陳云秀語氣添了幾分欣喜。那天他忍不住跑到攝影組那邊，就是盡可能多保留一點素材。
    他摸不準(zhǔn)cut了之后，向小園的第二遍第三遍會不會比這遍更好，也不清楚這是她的即興表演還是她成熟的表演設(shè)計。
    在片場，有時候，靈光也是稍縱即逝的。
    第一遍永遠是最好的。
    幾人再次看向了屏幕。
    向小園的側(cè)影，側(cè)面看，她不是直直地站著，而是僵硬的，微微躬的體態(tài)。
    鏡頭帶到了地板。
    明亮的地板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向小園自己的影子，互相撐著，互相摟抱著，她似乎只能這樣汲取一點安慰，一點勇氣。
    唯有自身是自己的依靠。
    眾人發(fā)出幾聲嘆息。
    “我當(dāng)時覺得這孩子挺好，現(xiàn)在看，比我想的還要好一點。”何辰影唇角噙了點笑意，微側(cè)過臉，瞟向了葦莊。
    葦莊注視著屏幕，她專注的時候，長長的睫毛像靜止的蛾翅，歇在她的眼瞼底下。這點若有若無的柔和，奇異卻不矛盾地揉進了她冷冰冰的氣場里，有一股別樣的魅力。
    教人忍不住想去看，又不敢細看。
    陳云秀嘆息道：“當(dāng)初老賀向我推薦向小園的時候，說她是那種驚喜型的演員，有天賦，一點就通這點不用說了，還有一點，就是你原本只要求她做到80%就可以，她就是能給足你100%，甚至200%。無論你怎么后期剪輯，素材都是滿的。”
    “葦總，你看……”程亦看得就差沒揪胸口的衣服了，“她的戲不能刪啊！”
    “向小園？”葦莊念了念。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程亦順口吟起來，再贊一句，“名字也起得好。
    ……
    “我怕他要刪你的戲！”另一處，菜卷憂心忡忡地收拾著行李。
    小園沒有說話。
    菜卷還想說什么，門口有工作人員過來，他走了出去。對方倒是客氣，“……暫時不用跟過去了，嗯，電話再聯(lián)系。”
    小園抿住了唇，雖說意料之中，心也沉了下去。
    菜卷與對方熱絡(luò)了幾句，留了對方的微信，這才回身進來。
    菜卷太明白這個圈子了，交易也有的。有的也沒那么見不得人，有的就是交朋友，多一個朋友多一點人脈。
    他以前帶的藝人也有這種情況，雙方相處個一年半載，對方有能力拉一把，立刻就有了出頭之日。你情我愿的事情，不算見不得人。
    葦家寶沒那么糟糕，他是個香餑餑。多的是想啃他的人。
    不過一開始之石哥就和他說過，小園的事情都隨她做主，她不喜歡的就不要勉強她，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他們能不參與就不參與。
    他看了小園一眼，小園幽幽地回視他，看上去有那么一點慘兮兮的味道。樂文小說網(wǎng)
    更多的擔(dān)憂壓在了菜卷的心頭，如果只是刪了這部電影后頭的戲還好，就怕還有后招，他把這些話忍著沒說。
    “算了，回家吧。”小園站起來，拉過行李箱，率先走了出去。
    菜卷在后頭嘆氣，這孩子除了演戲，真的什么都不放心上呢。
    夏天的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天際一抹流動的藍，地上的暑氣蕩然無存。
    人未走，茶已經(jīng)涼，接他們的車都沒安排。郊外不好搭車，菜卷打電話找人去了。
    小園站在路邊，身后兩個24寸的行李箱，就是她和菜卷的全部家當(dāng)，站在這里遠眺，看得到別墅的一角，還有那片荔枝林。
    “我是真的挺喜歡你的，你真的不考慮做我的女人？我保證你這部戲就會紅，而且你立刻就可以進橦華，到時你的資源都是一流的。”
    “我承認你是會演戲的，長得也好，但是沒人幫你，沒人給你機會，你會很辛苦。你今年有多少歲？23,24？這個圈子你也知道，不是你有實力，你長得好，就能出頭的，新人輩出，競爭激烈，你還能這么挑下去？你還能挑幾年？”
    “我今年21歲，坦白說，我擁有了你想要的一切，你只要點點頭，我的一切你都可以用。”
    “好……那就祝你不要后悔你今天的決定。”
    言猶在耳，她垂低雙眸，望著腳下一對小白鞋。
    剛下完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積了不少水，水面倒映出一雙細腿，毫無贅肉，比例絕佳，圈在藍色的牛仔熱褲里。
    遠遠地開來一輛寶石黑的賓利慕尚，飛馳而過，水珠飛濺到她的小腿。
    小園回神，后退了半步，抬眸，看到后座女人的半邊臉。
    側(cè)臉，烏發(fā)泛著微光，柔和的下顎弧度下是一片極致的白，側(cè)面線條就像一尊完美的雕塑。
    小園的呼吸一滯，正巧那女人也朝外看了過來。
    忽而一瞥。
    她一時愣住，沒躲過那迸濺起來的水珠，那水珠就像炸開的珍珠，灑落了漫天細小流麗的玉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