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若是愿意，可以在裴府一直住下去。”</br> 照進窗子了陽光中，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男子似乎變成了十幾年前，第一次親吻心上人時候的少年郎，雙眸定定看著對面的女子，緊張得額頭沁出了細汗。</br> 梅三娘呼吸一窒，昨天馬隆單純卻執(zhí)著的聲音仿佛在耳邊響了起來。</br> 他說，他想娶她。</br> 不在乎以后，也不在乎以前。</br> 梅三娘承認，那一刻，她心中溫暖的像三月的春水，她想立刻點頭。</br> 可她已經(jīng)不是十幾年前，那個半點兒風雨都不曾經(jīng)歷過的純稚少女了，她不敢用這一刻的感動，去賭后半生漫長的人生。</br> 她曾經(jīng)賭過一次，結(jié)果以慘敗告終，終此一生，都不想再承受第二次。</br> 這時候，裴令章見梅三娘出神，輕聲道：“三娘，十幾年前，我錯過了一次，如今，不想再錯過第二次。只要你愿意留下，我不勝歡喜。”</br> 梅三娘眨了眨眼睛，抿去眼角的一點水光，笑問：“不管我是為了什么愿意留下來？”</br> 裴令章點了點頭笑容寬和而包容：“我知道，現(xiàn)在的三娘已經(jīng)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不過，能留下一個神醫(yī)，不管怎么算，都是我撿了大便宜！”</br> 梅三娘遲疑了一會兒，說道：“你讓我想想，再給你答復(fù)，好嗎？”</br> 裴令章點了點頭。</br> 而另外一邊，馬隆被帶到跨院，看著幾個被臨時召來的護衛(wèi)舞了一陣棍棒，隨口指點了幾句，眼見老管家裴海要走，連忙運起輕功，在裴海將要離開跨院時，一把抓住了這老人的胳膊。</br> 裴海被嚇了一跳，驚道：“馬……馬大俠，你拉住老奴，還有什么吩咐嗎？”</br> 馬隆提著老管家，走到一叢薔薇花叢里，殺氣騰騰道：“我剛才一個護衛(wèi)說，你是陪著姓裴的老白臉一起長大的？”</br> 姓裴的老白臉，這是說自家家主？</br> 裴海臉皮抽動了一下，看著眼前人雄壯的身材，咽下了不滿，賠笑道：“正是，家主還是個三歲娃娃的時候，我就在裴家做事了，馬大俠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這些了？”</br> 馬隆道：“那你一定也認識三娘了？”</br> 裴海點了點頭：“是，梅姑娘和家主自小就十分親近，青梅竹馬，如膠似漆，可惜陰差陽錯……”</br> 馬隆那粗大嗓門兒煩悶道：“誰問你這些了！跟我詳細說說，他們兩個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娘后來為什么會離開壽城，你們那個家主，怎么又娶了別人？”</br> 一想起梅三娘和裴家主之間的過無言默契，他就覺得渾身說不出的煩躁，方才才想明白，兵法上講究知己知彼，他想討三娘的歡心，當然要把這段過往打探清楚。</br> 裴海一愣，再看看馬隆這一副明明不想聽，偏偏又非聽不可的臉色，便猜到了真相。</br> 為了家主，得讓這莽夫知難而退才好！</br> 裴海這樣想著，便有了決定，和馬隆說起兩人的過往來。</br> 重點當然是當年自家主人和梅姑娘如何心心相印，心有靈犀，可惜小人作梗，不得不分開，以及梅谷娘離開后，家主如何傷心欲絕，苦苦等了梅姑娘一年，后來玩伴絕望，才另外娶妻，就算成婚后，仍舊對梅姑娘念念不忘云云。</br> 馬隆越是聽下去，臉色便越是黑沉。</br> 裴海的話還未說完，便一拳頭砸在了籬笆上，大步走出了跨院。</br> 裴海見此，又緊張了起來。</br> 這莽夫該不會被氣昏了頭，找家主動手了吧？</br> 連忙追上去，憑著他的老胳膊老腿，當然很快就看不到馬隆的影子了，招來了幾個沿途的護衛(wèi)問了問，才知道馬隆居然沒去見家主，而是出門去了。</br> “這樣也好，也好！”</br> 裴海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心道，把火氣撒在外面，總比撒在家主頭上好。</br> 家主身板弱，只怕根本經(jīng)不起那莽夫一拳頭。</br> 陪著裴令章用過早飯，梅三娘告辭出來，立即從裴海那里，得知馬隆出府去了。</br> “胡鬧，真是胡鬧！”梅三娘的臉拉得老長，怒道，“明明說了那么多遍，不能劇烈活動，不能動手，他居然還敢到處亂跑！這個不省心的，有本事一輩子別回來，再也別來求我出手！”</br> 裴令章勸道：“三娘別急，馬大俠應(yīng)該知道輕重，想來不會走遠，我讓家人出去找找！”</br> 梅三娘點了點頭道：“多謝了，他根本不是個聽人勸的，你們只需要告訴人在哪里，我自己去領(lǐng)人！”</br> 裴海立即吩咐一批下人出門，尋找馬隆，梅三娘卻還不放心，也出了門。</br> 裴令章本來想陪同，但他一夜未睡，又許久沒吃東西，這會兒身體極弱，被梅三娘和裴海竭力勸了回去。</br> 離開壽城的時日已久，梅三娘早就不認識當?shù)氐穆妨耍@次出門，由老管家裴海親自領(lǐng)路。</br> 出門后，裴海問：“梅姑娘，咱們?nèi)ツ睦铮俊?lt;/br> 梅三娘想了想道：“城中的武館和酒館有多少，在什么地方？”</br> 以前的馬隆，最喜歡比武和喝酒，幾乎把所有的空閑時間，都花在了這兩樣上。</br> 裴海在前領(lǐng)路，兩人從上午走到正午，幾乎逛遍了壽城有數(shù)的幾家武館和酒館，卻根本沒找到馬隆的影子。</br> 梅三娘不由著急了起來，心道，莫非馬隆有意躲著自己？</br> 以他的武功，若是真想躲起來，別人真的很難追上去。</br> 于是，她按捺下心底的焦躁，回了裴府，讓人去請青龍幫的人幫忙，留意馬隆的行蹤。</br>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青龍幫的人也沒找到馬隆的影子。</br> 偌大一個活人，似乎突然間蒸發(fā)了。</br> 梅三娘徹底恐慌了起來，那家伙身體不好，正處于天心丹的副作用時期，又是個愛惹事好打架的性情，出門在外，可不比得在京城熟門熟路，該不會惹上大麻煩了吧？</br> 最終，梅三娘只好找到了官府，讓他們幫忙找人，又給蕭九君的天下閣去了書信，請那只消息靈通的狐貍幫忙。</br> 擔驚受怕地過了七天后，青龍幫和蕭九君的消息同時送到了梅三娘手里。</br> “三娘，怎么了？”裴令章憂心忡忡地看著對面的女子越來越可怕的臉色。</br> “呵，總算有消息了，可真是叫我好找！”梅三娘咬牙切齒地把手里的紙條撕成了碎片。</br> 任憑梅三娘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到，馬隆居然在醫(yī)館中。</br> 難道自己的醫(yī)術(shù)不夠好嗎？</br> 竟然寧可去找小城鎮(zhèn)里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郎中，也不要自己出手？</br> 風風火火沖進醫(yī)館，梅三娘攢了一路的火氣，仿佛一只隨時都會爆炸的爆竹，人見人怕，醫(yī)館的藥童和坐館郎中根本不敢阻攔，任由她一路順暢無阻地沖進了內(nèi)堂。</br> 掀開門簾，簡陋的木板床上，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對著門口，上半身未著絲縷，露出了大大小小的燒傷痕跡，有的地方皮膚已經(jīng)焦黑一片，有的地方殘留著大量水泡破裂后潰爛的痕跡。</br> 一名藥童正在他傷上藥，把花花綠綠的藥膏，涂在了傷口上。</br> 看背影，那人可不就是馬隆？</br> 這時候，馬隆也聽見了梅三娘的腳步聲，轉(zhuǎn)過頭，恰好對上梅三娘混含著震驚、關(guān)心、憤怒的目光，結(jié)巴了起來，“三娘，你怎么來了，我、我……”</br> 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將軍，卻在這時候手足無措，心虛地的根本不敢抬頭。</br> “你先出去！”梅三娘面無表情地支開了藥童，走進房間，目光冰冷，用平靜得聽不出丁點兒火氣的聲音說，“你又去找人比武了？天下山莊的莊主，武功不錯吧？”</br> “還，還好啦！啊，不對，三娘你怎么知道我去了天下山莊？”馬隆的聲音低如蚊蚋，仿佛做了錯事的孩子。</br> 他這不是想發(fā)泄發(fā)泄嘛，實在是憋得快死了！</br> “當然是蕭九君給我的消息。我記得，天下山莊的莊主，幾次三番邀請你做客。先前你人在京城，不愿意離京太遠，一直回絕對方，如今身在京城之外，真是方便了許多。”</br> 梅三娘的聲音里沒有火氣，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這會兒已經(jīng)氣到快要爆炸的程度了。</br> 馬隆縮了縮腦袋，討好地傻笑道：“三娘你別氣，你也知道，我一天不動手就全身難受，那山莊我早就想瞧瞧了……哎，別啊，疼，疼……”</br> 話還未說完，就被三娘揪住了耳朵，狠狠轉(zhuǎn)了半圈：“你覺得自己很有道理，跟人比武很好玩是吧？知不知道我為了你的身體，浪費了多少好藥，費了多少心思？”</br> “看看你身上的傷，這些傷害不夠疼，不夠重是吧？”</br> “你到底知不知道，帶著天心丹的后遺癥，還去跟人動手，那不是和人比武，是跟閻王賭命，早知道你這么不愛惜自己，老娘才不會管你！”</br> “受了傷后，居然寧肯躲在小醫(yī)館里養(yǎng)傷，也不肯來見我，你就這么不愿意見到我？”</br> ……</br> 梅三娘嘴似連珠炮，積壓了半個月的火氣傾一股腦地瀉而出，越說越傷心，不知何時紅了眼眶，聲音也哽咽起來。</br> 馬隆頓時慌了神，連忙拉著梅三娘，慌亂無措道：“三娘別哭，我……給你帶了禮物！”</br> 說著，他從枕頭旁拿出一個玉盒，塞到梅三娘手里。</br> 梅三娘一愣，隨即冷笑道：“禮物，誰稀罕你的禮物？”</br> 說話的同時，一揚手，把那玉盒向地上砸去。</br> 馬隆大驚失色，連忙出手，堪堪在玉盒落地前撈起了盒子。</br> 但這么一動作，他整個人也滾落到了地上，手里的玉盒一傾，露出了玉盒里的東西。</br> 那是一株紅玉般的蓮花，通體火紅，晶瑩透明，隱隱能看到花瓣內(nèi)有細細的血絲流動，在這深秋時分，散發(fā)著盛夏烈日一般的熱意。</br> 梅三娘愣住了。</br> 她忽然想起，天下山莊修建在火山口上，不遠處就有一座活火山，內(nèi)中烈焰滾滾，巖漿翻涌，飛禽走獸若不慎跌入谷中，很快就會燒的連骨頭都不剩。</br> 那玉盒里裝的，分明就是火焰蓮。</br> 那是一種生在巖漿，長在巖漿中的神奇靈藥，對調(diào)理女子的體質(zhì)用處極大，專治各種寒濕之癥。</br> 這些年來，梅三娘為了治好自己的痼疾，曾經(jīng)重金懸賞，求購一株火焰蓮，但此物難得，就算能找到，想要順利帶出來也是困難無比，一直都沒有音訊。</br> “你就是為了這株蓮花，才去了天下山莊？”梅三娘聲音微微發(fā)顫。</br> “是啊，那莊主以前跟我炫耀過，說他家火山口里有這么一株奇特的蓮花，瞧著很像你一直在找的那什么火焰蓮。我和那莊主打了個賭，只要我打贏了他，這朵花就歸我了。喏，這是我贏來了的。”馬隆小心翼翼地把玉盒擺到床上，期待地看著梅三娘，“三娘，你喜不喜歡？”</br> “喜不喜歡？”梅三娘眸中水光閃動，忽然抓起玉盒，再一次向地上砸去，“你若是沒命回來，我要這破蓮花做什么？差點兒害你沒命的東西，我不稀罕！”</br> 馬隆連忙出手，一只手緊緊摟住了玉盒，另一只胳膊禁錮住了梅三娘，連聲道：“三娘，不能砸，這可不能砸，那莊主說了，只要有了這朵火焰蓮，你身上的頑疾就有救了！”</br> 梅三娘的臉埋在馬隆的胸前，濃濃的膏藥氣息撲鼻而來，濃郁得幾乎要讓人窒息，她卻渾然不覺，眼淚如決堤河水一般，涕泗橫流：“傻子，馬隆，你可真是個大傻子！”</br> 若是聰明人，豈會在自己身體異常虛弱的時候，冒著性命危險，去地火巖漿中摘這一朵蓮花？</br> 這個男人啊，真是白長了這么大的年紀，明明四十歲的人了，還天真熱血得像個毛頭少年。</br> 可是，這樣純粹真摯的心意，又有哪個女子能夠拒絕得了？</br> 聞言，馬隆以為梅三娘在責怪自己，有些委屈地解釋：“其實，我本來也不想這么急的，可我怕再等下去，三娘就答應(yīng)裴家老白臉了。”</br> “胡說，我怎么可能和他……”梅三娘哭笑不得，她本來就沒想和裴令章舊情復(fù)燃，之前答應(yīng)裴令章考慮一下，只是想用這種方式，讓馬隆死心。</br> “真的？”馬隆喜不自勝，小心翼翼道，“有了這朵蓮花，三娘你的老毛病就能治好了。我之前的求婚，你不會不答應(yīng)吧？”</br> 雖然他不在意，但三娘在意，他便要解了她的后顧之憂，這樣三娘才會真的開心起來。</br> “呆子，你敢不娶試試？”回應(yīng)他的，是一個激動的長吻。</br> 日光西斜，照在兩人身上，火紅色的火焰蓮熠熠生輝，仿佛一朵向著太陽燃燒的火焰之花。</br> 或許開的遲，卻不減半分燦爛。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