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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6章 古戰(zhàn)城南

    “結(jié)陳背南河,指顧望城北。冠軍申號令,謂彼是勁敵。”
    耶律鑄正在寫長詩,記述今日擊敗海都這一戰(zhàn)。
    與金蓮川幕府的文人們不同的是,他沒經(jīng)歷過亡國的悲哀,他身為丞相耶律楚材之子,從出生起就是達(dá)官顯貴。
    他人生中唯一的檻就是卷入了失烈門謀反案,險遭處決,幸為忽必烈所救。
    除此之外,事事順?biāo)臁?br/>     這樣的耶律鑄,保留了這北方絕大多數(shù)文人所沒有的飄逸、灑脫。
    “今朝一戰(zhàn)在,有國與無國。但得社稷存,此命不足惜。”
    落筆寫到這一句,耶律鑄已隱隱聽到了遠(yuǎn)處傳來的哨聲。
    也許是有探馬回來了。
    但詩興正高,他不急著問話,繼續(xù)將后面的句子寫完。
    這方面,他頗有書生氣在身上。
    他更愛自己高雅的詩意,下意識里也討厭聽那些腌臜的蒙古諸王聒噪。
    “風(fēng)云為動色,士卒為感激。奇正遽雷合,橫沖奮霆擊。”
    遠(yuǎn)處忽傳來了殺喊聲。
    “敵襲!”
    “啊!”
    混亂的聲音由遠(yuǎn)及近,速度極快,似乎真有敵人殺進(jìn)了營地,正在“橫沖奮霆擊”。
    耶律鑄耳朵動了動,閉上眼,似嘆了一口氣。
    再睜開眼,他依舊沒有轉(zhuǎn)身去應(yīng)對,而是繼續(xù)落筆。
    “雌雄勢未決,忽忽日將匿。以劍指羲和,揮戈呼天日……”
    打了勝仗的豪邁壯闊還在詩中醞釀。
    “丞相!”
    一聲呼喝從帳外傳進(jìn)來,打碎了耶律鑄詩里的情緒,將他拉回了慌亂的、破碎的現(xiàn)實(shí)。
    “丞相!有敵軍偷襲,已經(jīng)殺進(jìn)來了!”
    耶律鑄身子一僵。
    才蘸起的濃墨滴在紙面上,蓋住了那個“日”字。
    他緩緩擱下筆,轉(zhuǎn)身,道:“請諸王來見我吧。”
    這動作顯得從容不迫,因?yàn)樗溃币矝]用。
    想來,諸王必在飲酒作樂,就算自己先趕過去了,還是得等著他們。
    走向石河子城的小城頭,一路上耶律鑄都在思忖應(yīng)對之法。
    他麾下有五千精銳怯薛,本是合丹留給他用于控制局面的,如今卻只留了一千人在身邊,其余皆被他派去助伯顏?zhàn)窊艉6剂恕?br/>     漠北諸王倒是還有近七萬大軍,可這些人無利不起早,整日只知叫著要陛下到哈拉和林召開忽里勒臺大會。
    石河子城可為倚仗?
    海都就沒想過守石河子城。
    此城為唐代所建,歸屬于北庭都護(hù)府,土城墻只有一人高,經(jīng)歷數(shù)百年從未修繕,殘敗不堪。
    作為當(dāng)年唐軍營屯的駐地,城中最多只能容下兩萬人。
    今夜,諸王帶著各自的怯薛宿在城中,五萬余騎兵圍繞著城池,形成拱衛(wèi)之勢。
    本以為這種布置能有效地應(yīng)對敵軍,畢竟探馬打探到李瑕已從百余里之外東撤,伯顏的三萬余人離得也不遠(yuǎn)。
    結(jié)果,一被偷襲,石河子城那低矮的城墻反倒成了軍令通行的阻礙。
    話說回來,暫時并沒有軍令要通行,耶律鑄無權(quán)調(diào)動諸王兵馬,只能商量著來,要求他們征戰(zhàn)……
    耶律鑄走上城頭,聽著城外大營混亂的聲響,等著。
    等待的時候,他又賦了一首詩。
    “城高一百尺,枉教人費(fèi)力。賊不從外來,當(dāng)察城中賊。”
    腳下的城墻分明很低,城中顯然也沒有內(nèi)賊。
    他卻覺得這詩應(yīng)景,簡直是有感而發(fā)。
    好一會兒之后,醉醺醺的諸王終于趕到了。
    人未至,罵聲已傳入耳中。
    “額秀特!耶律鑄,我們都擊敗海都了,那敵人到底是從哪來的?!”
    “海都是你們擊敗的嗎?”耶律鑄在心中反問了一句。
    為了擊敗海都,伯顏已把十萬大軍中最能戰(zhàn)的三萬余人調(diào)走了,像是把骨頭也抽走了一般,剩下一灘爛肉。
    心里罵過了,他嘴上卻沒說什么,迅速指著城外道:“諸位宗王的怯薛軍都在城中,戰(zhàn)士們難免心慌,請派出各部怯薛軍出城迎戰(zhàn),來敵畢竟人少……”
    這邊話沒說完,哈答駙馬已當(dāng)先搖頭。
    “我看你就是奉了忽必烈的命令,要除掉我們,想騙我把怯薛調(diào)開。”
    哈答這么一說,馬上便有宗王喝罵起來。
    “狗驅(qū)口,忽必烈是不是讓你把我們也殺了?”
    “別想調(diào)走我的怯薛……”
    蒙古語嘰哩咕嚕,直吵得耶律鑄腦殼疼。
    他揮了揮手,像是在擋住飛來的唾沫星子,最后終于大喝了一聲。
    “那就請諸王親自領(lǐng)兵去阻一阻敵軍!”
    他終于到了情緒失控的邊緣。
    然而,諸王顯然還是沒把敵軍當(dāng)一回事,甚至還有人問道:“要我們出戰(zhàn),大汗能賞我們什么?”
    “你和伯顏哄著孛羅赤攻打海都,可是給了他海押立的封地的。”
    “我們可以不要封地,但要成吉思汗的傳統(tǒng)!”
    “對!丞相要我們出戰(zhàn),得答應(yīng)勸大汗恢復(fù)成吉思汗的傳統(tǒng)……”
    忽然。
    “轟!”
    也不知哪里一聲巨響。
    “殺虜!”
    漢語的呼喝聲遠(yuǎn)遠(yuǎn)回蕩開來。
    其后是沉悶的鼓聲。
    “咚!咚!咚……”
    唐貞元六年,北庭都護(hù)府治所失守之后,時隔四百七十余年,這也許是第一聲重新回響在這里的屬于漢家軍隊(duì)的破陣鼓樂。
    就是普普通通的鼓點(diǎn),夾雜著漢人、維吾爾人、蒙古人的喊聲,但這片土地上似乎有什么東西蘇醒了過來。
    遺留了數(shù)百年的黃土城墻微微搖晃,抖落了滿身塵埃……
    ~~
    石河子城內(nèi),諸王到現(xiàn)在其實(shí)還沒看到敵軍的身影。
    畢竟七萬人的營地連綿開來足有數(shù)里地,繞一圈也要小半個時辰。
    但黑夜遇襲,有的蒙卒被砍掉了手腳,正倒在地上哭嚎;有的蒙卒肚子被割破,也倒在地上哭嚎……
    “啊!”
    “啊!”
    黑夜加劇了這種痛苦、絕望,使得恐懼漫延。
    “敗了?!”
    哈答駙馬脖子一縮,瞪著遠(yuǎn)處的火光問道。
    他從不屑到不知所措,只需要被嚇一下,像是完全換了一個人。
    “真殺來了?”
    諸王大驚。
    前一刻他們還在討價還價,渾然不把宋人當(dāng)回事,現(xiàn)在卻開始不安。
    越來越不安、焦慮、害怕。
    “不不……不會吧?合丹真是被這些宋人擊敗的?”
    “我要回斡難河!我要回去!”
    “這城墻要倒了吧?”
    已有宗王轉(zhuǎn)身就跑。
    耶律鑄微微愕然,連忙攔住。
    “諸王,我們還有七萬大軍,我們剛擊敗了海都,還能破敵的,只需要你們的怯薛……”
    “放開!我的怯薛要保護(hù)我!”
    “你們是黃金家族的子孫……”
    “滾啊狗驅(qū)口!”
    “……”
    哈答駙馬落在最后,轉(zhuǎn)頭看了看耶律鑄,又看了看紛紛逃竄的諸王,拍了拍自己剃禿的頭頂,跟著跑了。
    很快,城頭上只剩耶律鑄。
    他笑了笑,似乎輕松了許多。
    父子兩代都是大蒙古國丞相,看得最清楚,黃金家族早已開始腐朽,權(quán)貴們早已對治下的牧民實(shí)行最殘酷的剝削。
    窩闊臺時期,斡亦刺部四千名七歲以上少女的血釀成了權(quán)力的美酒。貴由則是弱主當(dāng)朝,后宮掌權(quán)。立國短短三十年間,腐朽程度已可與遼、金、宋比肩。WwW.ΧLwEй.coΜ
    是拖雷幾個雄才大略的兒子挽救了這一切。
    蒙哥汗即位以來,向西征波斯、滅木剌夷、滅阿拉伯;向南征高麗、滅大理,攻南宋,經(jīng)略漠南,改用漢法,讓漢地源源不絕供應(yīng)財賦,才使大蒙古國再次展示出強(qiáng)橫姿態(tài)。
    少有人能看到它被酒色泡爛了的肚腹,反而是不了解大蒙古國的外人還在不停歌頌“蒙古鐵蹄強(qiáng)大無比!”
    結(jié)果,阿里不哥把這團(tuán)腐肉拖到西域來丟人現(xiàn)眼了。
    這些分封在大蒙古國腹地的領(lǐng)主,旭烈兀西征沒帶他們;蒙哥汗南征沒帶他們;有長遠(yuǎn)眼光的,這六年陛下也都收買了。
    只剩一群因循守舊、好吃懶做的蠢材們無路可去,為了財富跑來劫擄察合臺汗國。
    就這樣一群貨色中,最像樣的幾個還被伯顏挑走了。
    而且居然還能挑出十分之三可帶兵打仗的宗親,黃金家族可稱得上了不起。
    蒙古牧民們跟著這些廢物還能遠(yuǎn)征萬里,確實(shí)都是天生的戰(zhàn)士。
    ……
    “李瑕今夜殺到石河子城,就像是殺到了哈拉和林,殺到了大蒙古國最廢物的一群人面前,狠狠地戳中了黃金家族的腐肉。”
    耶律鑄不再勸諸王,開始大罵不已。
    他已經(jīng)盡力拖著這群累贅前行,累了,怒了。
    現(xiàn)在只想渲瀉心中不滿。
    “知道金滅遼、蒙古滅金時是什么樣嗎?一旦繞過外面的防線,殺到國都,就會看到帝國中心里原來只有一群廢物在哇哇大哭!去死吧,也許你們這群酒囊飯袋死在今夜,才是大功于國……”
    隨著這些話喊完,心中的怒火一泄,耶律鑄閉上眼,無力地在地上坐了下來。
    敵人都還沒看到啊!
    至少還隔著五百步遠(yuǎn),但竟沒有一個統(tǒng)帥能保持冷靜。
    這成與敗的心理太難把握了。
    “要好處是吧?我答應(yīng)你們,勸陛下回哈拉和林召開忽里勒臺大會。”耶律鑄自言自語地譏笑道。
    他其實(shí)知道,要讓諸王作戰(zhàn),該給好處。
    這是強(qiáng)盜的習(xí)俗。
    但,他的皇帝陛下,不需要通過忽里勒臺大會來繼承大統(tǒng)。
    不能再有忽里勒臺大會。
    殺喊聲越來越近了。
    他卻懶得再看,腦子里只想著父親耶律楚材臨死前說的話。
    ——“我隨成吉思汗東征西討近三十年,不覺辛苦。然而,乃馬真后與諸王爭權(quán)三年,太累了啊……太累了……”
    耶律鑄喃喃道:“父親可知你走后六年大蒙古國汗位之爭猶不止?憲宗皇駕崩以來,又是六年……太累了啊。強(qiáng)盜就是強(qiáng)盜,怎么拉扯也難拉扯成官軍……”
    他也累了,心想,就讓它分崩離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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