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碗湯彼岸（九）</br> 每次見到荊相，皇帝都覺得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畢竟他的父皇不大靠譜，一把歲數的人了還小孩子心性，從小放養他，他基本上是荊相帶大的，可這些年，皇帝身居高位，坐擁天下，什么美人沒睡過，什么寶貝沒見識過？正因為享受盡了人間煙火，他才更無法理解荊相在想什么。</br> 怎么會有人愿意過這樣的人生呢，活著跟死了有什么兩樣？</br> 值得一提的是，皇帝雖然在看待美人江山上跟古往今來所有的皇帝一樣，可他并不追求長生不老的仙術，這一點還是遺傳了不靠譜的太上皇，活著時為帝王，已是享盡人間極樂，若是想要永生，那未免太過貪心。</br> 所以他立了太子，才不擔心以后這大頌江山能不能千秋萬代呢，他在位的時候勵精圖治，并且選擇了一個優秀的繼承人，他完成了自己的職責，剩下的是后人的造化。</br> 皇帝想得開啊，所以吃得香睡得好，他是享樂主義者，所以他矢志不渝的勸慰荊相人生得意須盡歡，不要過得太苦痛。不過勸了這么多年，他也是媚眼拋給瞎子看，什么用都沒有。</br> 清歡再一次見到荊相時，他整個人都沒了活人的氣息，若非還有呼吸，真像是一幅靜止的畫。太子冊立大典完成后，他便率先離開。可剛回到相府，就聽下人說長安郡主來訪。</br> 相府的茶都是好茶，清歡喝了兩杯才等到荊相回來，對于她的上門他似乎并不驚訝，而是問她：“所為何事？”</br> 清歡微微垂下眼睛，而后淡淡一笑：“我就是想問一下相爺，是否執迷不悟。”</br> 他們都是聰明人，說話不必拐彎抹角。</br> “是。”</br> 意料之中的回答。這里就像是一個固定的夢境，根本沒有辦法阻止或是改變，因為一切早已發生，真正讓清歡感到造化弄人的，是她發覺，竟然自己要親自送他這一程。“既然如此，相爺，我祝你心想事成。”</br> 荊相抬眼看她，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交匯，似乎穿越了無限的時間與空間，又似乎什么都不曾發生，逐漸地便歸于平靜。荊相其實不大明白清歡說這句話的意思，在他看來，她是個有著令他心痛名字的晚輩，他不愿見她，不愿讓她接近，甚至不愿聽見她的聲音，都是因為這不足為外人道的感覺。</br> 可他察覺的出來，眼前這個小姑娘，并非真的是個單純的什么都不懂的，錦衣玉食長大的少女，她身上有著秘密，可那秘密荊相不想知道，因此不去探究，也不好奇。</br> 然而此刻，她卻祝福他心想事成。</br> “我其實很不能理解，人活著，死了，都會有不能放下或是忘卻的執念，這些執念不消，形成了他們留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清歡將手中茶盞放下，神情溫和而自然。“一個人的靈魂會有多么巨大的力量呢，這取決于他本身的心性與思想，也取決于上蒼是否厚愛。可無論是誰，但凡為執念所困，最終都不得解脫。”</br> 荊相沉默地聽著。</br> “相爺的所作所為，于我而言，就像是一場已經演完的皮影戲。我在觀眾席上看，相爺在布景后，一步一步走上自己決定的道路。我說人太癡纏過去，就會失去將來，并非危言聳聽，相爺想必也知曉這個道理，卻仍做出了選擇。”</br> “那么，既然相爺如此執著，我便許你一個機會，看看你這執念，最終能不能被消除。”</br> 清歡站起來，伸出了右手，攤開，不知何時，她的掌心盛開出了一朵閃耀著星星點點紅光的彼岸花，接著她松開手，彼岸花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進入了荊相識海，他的眼中紅光一閃，隨后，一切恢復如初，就像是什么都不曾發生過。</br> 那是他幻化出的模樣，也是他最終的結局，一切都是他的選擇，清歡再不干涉。不強迫他放手，也不給予他未來。</br> 他想要一個機會，那就給他這個機會。</br> 但也僅僅如此了。</br> 他最終的結局，便是奈何橋邊簇簇而生的血色花海。再不是什么荊相，再沒有什么愛恨，再不存在任何執念，就是一片花海，從鬼門關開始，沿著黃泉路，延伸到奈何橋邊，為走上橋的亡魂引路。</br> 也永遠的，陪伴著她。</br> 如果這是他想要的結局的話。</br> 清歡最初來到這個世界，就知道自己什么都改變不了。這個世界，永遠只存在于過去，因為在這個世界的人，他只肯活在過去。</br> 他放不下執念，那便不要放下。他想要長生，那便長生。可這些，都只發生在這里，在這短短的數十年。</br> 因為他真正的靈魂，早已消散，化為那片血色花海，再無意識，亦無記憶。</br> **，**，情感，心，記憶，靈魂，執念。</br> 這些，他都不再擁有了。</br> 清歡輕輕地嘆了口氣，她沒有回頭去看相府，那里就像是被定格的黑白照片，逐漸變得陳舊，逐漸衰老，逐漸破碎和消散。</br> 他長生的力量，是她賦予的。那株彼岸花滴入了她的血液，予他長生，予他靈魂分割，予他最后于忘川長眠。</br> 她離世的那天，這個故事就應該結束，活著的人不應該再背負罪孽自我懲罰，因為死去的人永遠不會再回來。她和生前的自己已經判若兩人，所以這個世界的任何人都不曾再認出她，她連心都是重新長出來的。</br> 柔軟、鮮活，寬容，且慈悲。</br> 否則她不會為了他的執念回到這里，也不會陪他度過那些世界，所幸他最終放手，忘記了她，也原諒了他自己。</br> 清歡回到了王府，祁縛明還沒有回來，王妃那里，幾個側妃爭吵不停，又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世子爺若是在，她們就不敢這般放肆了，王妃脾氣好，她們才敢來評理。結果正爭的熱火朝天，突然見到小郡主不知何時坐在一旁言笑晏晏，撐著下巴看她們，表情頗有幾分看戲的意味。</br> 到底都是好面子的人，小郡主是世子爺的心肝兒，她們可不敢招惹，在小郡主面前失了儀態，若是叫世子爺知道了……眾側妃連忙告退，剩下王妃嘆了口氣：“真是要被她們煩死。”</br> 可她雖然這樣說，面上卻帶笑：“妹妹可不要笑話我，世子爺每日辛苦操勞，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妹妹是神仙般的人物，可不要笑我。”</br> “怎么會，嫂子好得很。”清歡失笑。</br> 她又去看了外祖父和大舅舅，外祖父年紀大了卻仍要逞強爬山不肯坐馬車，大舅舅氣得說不出話，父子倆大吵一架，第二天早上，一個臭著臉進了馬車，一個騎著馬在一旁看護，舅母偷偷的笑。</br> 皇帝表哥又新迷上了一位充滿異域風情的美人兒，成日樂不思蜀，除了固定去皇后的宮中外，時間基本都消磨在了這位異域美人身上，甚至還學著人家的樣子穿胡服吃烤串，軟玉溫香好不快活。</br> 青奴姑姑在舊主家生活的如魚得水，她是侍奉過家主的人，整個主家都對她十分尊敬。她給舊主上香的時候，面色無比平和，再瞧不出年輕時的潑辣模樣。</br> 人人都過得很好，傷心難過的時候也會有，可總會過去，快樂很快就會替代那些無法名狀的悲傷，往前看，朝前走，不回頭，只放手。</br> 再后來。</br> 青王夫婦大限已至，夫妻雙雙撒手人寰，小輩們圍在身邊泣不成聲。</br> 太上皇病重，藥石罔效，駕崩前卻仍舊笑瞇瞇的，拉著太后的手，懷念當初兩人年輕時相遇，此后歡喜冤家一生。</br> 大將軍及其夫人亦垂垂老矣，夫妻共葬。</br> ……</br> 曾經她熟悉的人，都在慢慢地離去。但人生就是如此，有了分離，再見才會震動人心；有了死亡，活著的時候才能更加豁然的去相愛。這些組成了世界，也組成了人心。</br> 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不是嗎？</br>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不渴望未來，因為未來總會到來。</br> 把握當下，才最重要。</br> 荊相歲數也大了，耄耋之年，十分長壽，可他在這個世界已經走到了終點，接下來他自己做了選擇。他臨終前，身邊有學生陪伴，皇帝與祁縛明都在側，二人聽著床上的老人呼吸急促而短暫，眼圈泛紅。</br> 這個將他們教導成人的人，終于也要同其他長輩一般，離開了。</br> 清歡最后來看他一眼，用自己本來的模樣。他的目光已經失神渙散，卻似乎在冥冥之中，見到了她，甚至朝她伸出手。清歡輕輕嘆息，低聲道了一句：黃泉碧落，永不相見。</br> 是真的，不會再見了。</br> 你的以后剛剛嶄露，但對于已經經歷過那些以后的清歡而言，這就是荊相的最終。</br> 一切都是結束，一切都是開始。</br> 作者有話要說：</br> 喜歡九這個數字，所以仍然在第九章選擇完結。</br> 接下來如果還有更新，應該是一些錯別字和BUG的修改，不會再有任何番外與故事。</br>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陪伴，清歡要跟大家說再見了，非常謝謝。</br> 離開忘川奈何，希望還能在荒海歸墟與大家相會。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