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陸儂的錯覺,總之這幾日她覺得云執突然變得特別體貼。以前還總愛纏著她出去玩,但現在不了,昨天還喊著要帶她出去放紙鳶呢,但是今天立馬就改口了,說紙鳶沒什么好玩的,日頭又那么大,還不把他那一身皮膚給曬黑?</br> 陸儂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說他本來也不夠白的話。</br> 但是這樣也好,否則她還得想個理由來告訴他自己不能陪他去玩。</br> 但凡是有陽光的地方,她都是不能出現的呵。和云執在一起十幾年了,只有在陰天或是雨雪天,陸儂才敢走出去,然而即使這樣她也習慣撐著傘。</br> 剛做鬼那會兒,她什么都不懂,吃過不少虧。也曾經渴望陽光將手伸出去,然而換回的是劇痛和燒焦的味道。三千年了,她道行已深,能夠化形,卻仍舊不能出現在陽光下。</br> 其實她很想念溫暖的呀,但她自己選擇了這條路,她不后悔。好在云執過得很好,想到云執能夠輪回,能夠好好活下去,陸儂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是有回報的。以后她死了,他大概會傷心個三年五載,然而他既然要做個好皇帝,就不會沉溺于兒女情長,他會慢慢地忘記她。</br> 也許她在他心中仍然會有一席之地,那他終究會再喜歡上別的女子。</br> 這樣真好啊,這就是陸儂最大的希望了。她找了三千年,為的就是看看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就是想許他一片江山,一代盛世,一場不悔。</br> 最初也曾經怨恨,害怕過,怕自己找不著他,怕自己找到他之后,發現他過得很好,有佳人相伴,那她要怎么辦?</br> 但后來,隨著遍尋不得,陸儂才慢慢明白,她愛他已到如斯地步,能夠看著他幸福而不加以打擾。她的確是很希望能和他相愛廝守一生,但如果他愛上了另外的女子,她也會衷心真誠的祝福。</br> 然后看著他老死,輪回,直到自己消亡于天地之間。</br> 現在還能在一起,她應該知足了。</br> 可卻又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啊。三千年她過得無比漫長,可和云執在一起的這十幾年,卻像是眨眼一般過得飛快,她怎么就那么貪心不足呢?</br> 陸儂輕輕嘆了口氣,她感覺得到,自己是真的快不行了,沒多久時間了,她就算是能活,又能活多久?她早就不該存在于這世間,茍延殘喘三千年,如今心愿已了,心愿一了,便是她消亡之際。</br> 從此世上再無陸儂,云執啊,你可會為我悲哀落淚?</br> 不要哭,千萬不要哭,你好好過下去,以后你無數次輪回我都看不著,也無法守護你了,誰來幫我照顧你呢?</br> 她倚在床邊靜靜地沉思,月光皎潔,灑在地面上,樹影婆娑,清涼如水。陸儂打了個寒顫,她是真的不行了,從前她從來不會感到冷熱,但現在她居然覺得很冷。</br> 帶著溫度的衣衫輕輕披在她肩頭,陸儂先是一驚,隨即心下駭然,她竟連有人進來站在自己身后都未察覺!</br> 好在來的是云執,他笑著從背后抱住她,腦袋擱在她肩膀上抗議:“賞月呢?賞月不叫上我啊,你是不是不愛我了?”</br> 陸儂被他這么一說,悲傷的情緒沖淡幾分,便強打起精神笑道,“怎么會呢,我只是睡不著,所以看看月亮。你呢,你怎么還不睡?”</br>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沒有儂儂抱,我也睡不著,我也想賞花賞月賞儂儂?!痹茍贪涯樎裨陉憙z的頸窩,不時地親一親舔一舔,調笑不已。</br> 陸儂笑著握住他放在自己腰間的大手,“那好啊,過幾日待你公事做完,我們去看日出好不好?”</br> “看日出?”</br> “對呀,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帶我去看嗎?聽說這里的日出很有名,站在山頂上看的話,好像近在眼前,一伸手就能觸摸得到。我也很久沒曬太陽了,我想跟你一起去。”陸儂的笑容有幾分蒼白,但卻格外甜蜜。</br> 云執眼眶一酸,他不是傻子,他知道陸儂身上有問題,可是他寧可當個傻子,那樣的話,什么都不知道,多快樂。</br> 他嗯了一聲說:“好,等過幾天我沒事了,就帶你去?!?lt;/br> “就我們兩人?!标憙z說。</br> “好。”就我們兩人。</br> 要那么多人做什么呢?我們相愛,不需要多余的人來指點,也不需要他們來評判。</br> 陸儂的情況是越來越糟了,最開始的時候只是一點點,但很快便如山倒。她其實早就該消失了,是她的執念和心愿支撐著她停留人間直到現在。而她找到了云執,和他相愛了,這一次他們之間沒有國仇家恨,沒有恩怨情仇,他們就只是單純的相愛,其他的什么都沒有。陸儂的心愿完成,魂魄便得到了解脫。</br> 云執不想離開她一步,可他不想讓陸儂得知自己的心情,所以每當陸儂想支開他的時候,他總是耍耍賴要個吻便走了,哪里像是之前死活都要纏著她。陸儂因為身體的緣故也沒有注意到,云執每次抱著她的時候,眼睛里都有淚光。</br> 一開始只是猜測,但云執命情報樓去查了,最初他是信任陸儂的,所以認為她真的是在冷宮住了這么多年的嬪妃,可是手下傳來的消息卻不是這樣的。</br> 冷宮廢棄了三十年,自當今圣上登基之后,就沒有住進去任何人!那里野草瘋長,冷清寂靜,哪里有什么小廚房,又哪里有一個叫陸儂的女子!</br> 但云執都裝作不知道,這樣陸儂就不會擔心。</br> 五日后,陸儂再一次提出去看日出。</br> 云執本來想再繼續拖幾天的,但是陸儂第二次提出來,他就知道是躲不過去了。</br> 所以他屏退了所有人,自己駕著馬車,用大氅把陸儂包的緊緊的,抱在懷里。這可是三伏天,但陸儂臉色蒼白簌簌發抖。她很冷,云執就用自己的體溫給她取暖。m.</br> 兩人在山上野營,云執抓了野兔野雞還有一些蘑菇烤給陸儂吃,這一次她努力多吃了幾口,云執沒有像以前那樣催著她多吃,而是目光柔和在她吃完后給她擦了擦嘴,然后抱著她坐在了山頂。</br> 他們說了一夜的話,山風呼嘯,可誰都不覺得冷。從山頂往下看,人影小的如同螞蟻一般模糊不清,云層在霞光中逐漸渲染開來,東方露出了魚肚白,同時身上也感受到了一股暖意。</br> “……儂儂,我們會生生世世在一起的吧?”云執低頭親吻陸儂的發心,輕聲問。</br> 陸儂笑了,她嬌小的身子因此微微抖動:“生生世世太長,我只要一輩子就好?!?lt;/br> 她不貪心的,她本逆天行事,離經叛道,所以她不敢奢求來生,她也不會擁有來生。</br> “如果人有下輩子的話,我還是要跟你在一起?!?lt;/br> “……我也想?!标憙z抓緊了云執的手,瞪大了眼睛望向云層中透出的道道金光?!疤柧鸵鰜砹?。”</br> “真暖和。”她說?!拔乙呃玻院?,我不能照顧你了,云執,我祝你一生喜樂平安,永遠快活?!?lt;/br> “你要去哪兒???”云執顫抖著聲音問?!澳軒乙黄鹑??”</br> 陸儂笑了,她笑著笑著,眼角就有了淚。鬼是不會哭的,但她哭了,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三千年前,她不悔。</br> 云執抱著空蕩蕩的大氅,嚎啕大哭。</br> 他從來沒有這樣痛痛快快的哭過,前世沒有,奈何橋邊的三千年等待也沒有,與陸儂重逢更是沒有??墒茄蹨I即使流了出來,也沒有多么解脫,反而無比沉重。</br> 他們誰都不會擁有來生,他們都會在這一世徹底消失,只是,儂儂啊,我不想讓你知道,其實我早就想起來了,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記得。</br> 你以為前世我死后,便在人間輪回,生生世世都活著。那便讓你這樣以為吧,這樣的話,你會比較好過一點啊。</br> 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都不來,我以為你早投胎轉世去了,可是我不肯走,我舍不得走,我走過了那座橋,就要把你忘記。</br> 我怎么舍得呢。</br> 舍不得,我就在那里等,等到有一天你出現,然后我想問你要一個答案,但我等了很久很久,你總是不來。我看著奈何橋主換了一人又一人,我看著無數鬼魂從橋上跳下去,看著那漆黑一片連光都是黑色的黃泉路,看著鮮紅的彼岸花從橋頭開到橋尾,看著有些人不甘心,有些人不肯放下,看著鬼魂們在忘川河里掙扎哭號。</br> 他們都在等人,但他們和我一樣,沒有等到任何人。</br> 聽說孟婆那里有碗湯,想要放下去來世的鬼魂喝下去之后會忘記一切前塵往事,愛人不記得,仇人不記得,刻骨銘心不記得,肝腸寸斷也不記得。</br> 什么都不記得,干干凈凈,如同初生。</br> 可我舍不得你呀。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