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碗湯(七)</br> “夫君。”就在韓清硯險些按捺不住要動手那一刻,譚幼靈及時阻止了他。她看著柔弱,卻是冰雪聰明之人,眼前這人雖沒見過,可只從韓清硯的眼神以及他給自己講的故事,再想想墨澤的話——空口無憑,誓言不是隨口說說就能行的,這些人他們惹不起,不能動手,難道還躲不起嗎?</br> 有這一世的白頭,這些仇人簡直就不值一提了。</br> 韓清硯卻沒立刻走,而是盯著那中年男人看了許久,譚幼靈生怕他忍不住,可一會兒后,韓清硯卻笑了。他笑得很奇怪,像是如釋重負,又像是明白了什么,抱起了譚幼靈,足尖一點便消失在人山人海中。</br> 陡然失去對方蹤跡,中年男人冷聲命道:“還不去追!查到對方住在哪里立刻向朕——向我稟報!”</br> “是!”</br> 話音剛落,幾個身著黑衣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人便各自散去,只是他們再快,又哪里比得上韓清硯?一番追尋無果,回去稟報還險些被雷霆大怒的皇帝砍了腦袋——若不是微服私訪隱瞞身份,若不是身邊有絕色佳人陪伴,這幾個暗衛的腦袋早就保不住了。</br> 回到他們下榻的客棧,譚幼靈乖乖坐在床上,看著一言不發的丈夫,沒有多么擔心,因為她沒察覺到他有哪里不對,只是似乎在思考什么。于是她下床,剛踩上繡鞋就被韓清硯一把攔住:“去哪兒?”</br> “去那塊糕餅吃。”她無辜地眨了眨眼。</br> 韓清硯把她抱回床上脫掉繡鞋,“我去拿。”</br> 片刻后捧了桌上糕點回來,譚幼靈拿起一塊咬了一口,一邊吃一邊看丈夫皺眉。她手上吃的是紅棗糕,韓清硯不愛吃紅棗,尤其是冷掉的,雖然甜味還在,卻是有些硬,而且棗味濃郁。</br> 但他卻渾然未覺,還在譚幼靈喂自己吃的時候張嘴了。嚼了兩口咽下肚,就又送到了嘴邊,于是這樣吃了一口又一口,譚幼靈覺得好玩兒,忍不住推推他。韓清硯以為她是要抱,雙臂一伸把她摟到懷里,卻還不說話。</br> 譚幼靈掙扎地離開,雙腿盤坐,左看右看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伸手把他面具拿了下來,瞧見韓清硯臉色正常,好像在想什么難題。她也不問,卻起了壞心,去拔掉他的束發帶子,一頭如墨青絲披泄而下,譚幼靈以指當梳,慢吞吞給梳了倆麻花辮垂在胸前。方才還英姿勃發俊美逼人的男人瞬間變得有些滑稽,但她卻笑得不行。</br> 期間小二送浴水進來,韓清硯把帳子拉下給小二開的門,一開門小二的臉就僵掉了,但他畢竟是有職業道德的人,什么能說什么不能說還是知道的,而且這位一看就是不好招惹的人物。</br> 放下浴水走出去,一臉被雷劈。</br> 好在韓清硯看到浴水也回過神,雖然還沒想得太明白,但他總覺得自己弄懂了什么。掀開帳子想抱譚幼靈沐浴去,卻見她看了自己一眼就藏進了被子里還一直在抖。</br> 冷?還是……</br> 他低頭想去抱她,才發現自己胸前垂了倆麻花辮,頓時一張俊臉青黑交加,想教訓她一下,可是譚幼靈從被子里悄悄探出一顆頭,還嘿嘿傻笑兩聲,韓清硯本來就不是太生氣,她笑得那么呆,就更氣不起來了,撲上去撓了一頓,直到她連聲求饒認錯說再也不敢了,才把人抱起來脫掉衣服丟浴桶里,自己也胡亂脫了個干凈跳進去。</br> 譚幼靈還以為他要做什么呢,沒想到他卻只是從背后抱住她,若有所思道:“我突然覺得,那小男孩興許也不是故意耍我們。”</br> “嗯?”她軟軟地偎在他懷里,細聲細氣地說:“墨澤不是壞小孩呀。”</br> “何出此言?”</br> “若他心壞,何必給我機會來找你,還詳細告訴我要如何對你呢?”譚幼靈一直都是不擔心的。“他說必須公平,我必須付出才能得到所求,我后來破壞了規矩,理當消失,他卻又給你機會救我。如此大費周章,若是最后只想勾你去復仇破戒,又何必幫我們?”她笑著親親丈夫下巴,“應該是,想要幫你徹底放下吧。否則你心懷仇恨,我們即使廝守一生,怕也是有遺憾的。”</br> 只有當仇人經過面前,心中卻不再因被限制而生出不甘與憤怒,到那個時候,他才算是真的得到新生。</br> 傅修遠咬她:“早就看出來,卻不跟我說,還同仇敵愾的和我一起罵人家?”</br> 譚幼靈嘻嘻一笑:“我夫君這么厲害,哪里需要我說呀,自己就能想通。”</br> 她才不會承認一開始看到丈夫恨成那樣,心里也把墨澤給罵了一百八十遍,這一點也是她后來才明白的。那個小男孩,在她的世界相遇的時候,那么小的身子,卻努力踮腳想給她擦眼淚,那么溫柔可愛的人,怎么會做出這等近乎無理取鬧的事?</br> 他們的一生遇到過太多惡人,可現在都忘得差不多了,譚幼靈記不住那些靈魂丑陋骯臟的人,卻記住了墨澤當時胖胖的小手擦去自己淚珠的溫暖。</br> “夫君啊,能到達奈何橋,能遇到墨澤,那是咱們的榮幸。”她親著傅修遠的手指,神情認真地說。“他大可不管我,大可不必成全我們,只要你去完成你的任務然后回來復仇便是,可他沒有。倘若我們做了錯事犯了罪孽,自然應當受罰,但現在我們做了正確的選擇,我相信他絕不會為難我們。最重要的是,他那樣的存在,也有著人情味兒呢。”</br> 能夠在強大的同時保持溫柔,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呀。</br> 韓清硯輕嘆。“想到故人,只為了榮華富貴,便能置我于死地,若是他們得了權,也不知這天下會如何。”</br> “都會好起來的。”譚幼靈說。“我相信死了的鬼,也相信活著的人。”</br> 平時她是被韓清硯疼著的,現在她卻一副大姐姐的模樣,格外的溫婉懂事。“這是夫君愛過并為之戰斗過的人們,他們犯過錯,但我相信,他們也能改過。”說著她偷笑,瞬間變得俏皮起來。“夫君都沒注意么?”</br> “嗯?”</br> “那我就不說了,等夫君自己看吧。”她對這個國家百姓的信任可不是空穴來風。</br> “對了。”譚幼靈突然道。“方才那色迷迷的中年男人是不是皇帝?”</br> 韓清硯頗為驚訝。“你怎么知道?”</br> “我有眼睛呀,你那么生氣,他看起來細皮嫩肉的,一瞧就是養尊處優的日子過慣了,最重要的是,他身邊跟著的那個白臉男子,又娘又白,身上還有香味兒,講話尖細又翹蘭花指,活脫脫是個太監嘛。”</br> 韓清硯一臉震驚:“看不出我的靈兒如此聰明。”</br> 這話譚幼靈聽著就不高興了,她很笨么?她多么機智?“照顧你那么多年的溫夫人,幫你把那對狗男女解決掉你卻沒認出我的是誰?女扮男裝做了你五年副將你都沒認出來的是誰?把你從水牢里救走還把你治好的你沒認出來的又是誰?”</br> ……有理有據,韓清硯無話可說,只能轉移話題:“你給我用的藥膏和吃的丹藥,哪里來的?”</br> “墨澤給的呀。”譚幼靈聳聳肩。“所以我說他不是壞人,否則第四個世界,你以為那么容易過的?”不然他光是養好傷就得幾十年,到那會兒說不定仇人都死絕了。</br> 韓清硯心中有愧:“是我誤會他了。”</br> 聽完了全程的墨澤捂住胸口:啊主人你快回來,寶寶一人承受不來。</br> 譚幼靈親親他說:“那等死了跟人家道歉呀,只要這個世界放下仇恨,死后你還是能去奈何橋的。”</br> 只是,她就去不了了。</br> 她不是有功德之人,也非執念深到能到那里去,她能跟他在一起這輩子,就已經圓滿。</br> 人不能太貪心的,太貪心,就會失去。</br> “靈兒。”韓清硯不想見她這樣難過,便跟她說道,“方才我看了皇帝許久,你知道為什么嗎?”</br> 她怎么會知道,于是搖搖頭,韓清硯微微笑道:“我發現,他遠不是我仇恨的那個人了。”</br> “……嗯?”</br> “當年的他,意氣風發,胸懷大志,對亂世中的百姓抱以憐憫。可你瞧現在的他,心中對百姓可還有一分真心?他瞧見你貌美,也不管你是否為人婦,便起了淫心。這樣的人……”他輕笑,“便是我不報仇,這江山怕是也坐不穩了。”</br> 譚幼靈想到都惡心。“他竟然還碰到我了。”</br> “那我親親。”韓清硯說,從她脖子開始親起來。“我親過就不惡心了。”</br> 譚幼靈被他細碎的吻弄得有點癢,忍不住笑起來,兩人又耳鬢廝磨了一陣,才出了浴桶。</br> 不過地上都是水,難免有點滑,那當然不能讓妻子走這么危險的地,夫君全程效勞。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