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碗湯(六)</br> 為了信念和理想獻身沒有錯,可想要活下去,也沒有錯。</br> 很簡單的道理不是嗎?</br> 清歡態度坦然而真誠,她話音剛落,歐文就跳到了她面前,雙手比愛心:“果然是我心儀的清歡小姐,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呢!”</br> 清歡沒有被他嚇到,反而露出笑容來:“看到你這么有活力,我也就放心了。”</br> 歐文做出一臉感動的表情:“所以清歡小姐一直都在為我擔心嗎?啊,難道說清歡小姐準備接受我的愛了嗎?”</br> 碧藍的眼睛里仿佛倒映著大海藍天,清歡當然知道這只是歐文習慣性的行為,就像是他說的,他喜歡女人,只喜歡女人,同時極度的厭惡男人,與他幼年時那段經歷脫不了干系。她當然也喜歡他,但這是朋友間的喜歡,無關乎男女情愛。其實她覺得歐文對自己也未必真是男女之情,更像是對某種美好事物的向往與執著——大概是因為在他的生命中,傷害他的全部都是男人吧。</br> 沒等清歡回答,歐文就被尼克從背后扯著衣領拎走了。他在教訓船員的時候也維持著酷酷的表情,對清歡點了下頭,就把歐文丟到一邊,然后自己在清歡不遠處重新躺下來。歐文忌憚尼克不大敢走過來,只好對著清歡捂住心口做出吐血的表情,然后被蘭斯叫到船艙里去商量接下來的航線了。</br> 甲板上只剩下清歡跟尼克兩個人。她仰頭看天,海鷗在頭頂盤旋,海風將她烏黑的長發吹起,裙擺在風中飄蕩,一望無垠的大海神秘而美麗,令人心動莫名。</br> “害怕了?”</br> “……嗯?”清歡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尼克是在跟自己說話。從她上船到現在,兩個人說話的次數屈指可數,有時候在船上碰著,尼克也就跟她點個頭,從來不會像歐文一樣湊到她跟前獻殷勤,也不會像蘭斯與喬找她聊天。這艘船上,唯一讓清歡看不明白的就是尼克了。按理說他是罪大惡極通敵賣國還試圖行刺國王的通緝犯,雖然曾經有著顯赫的身份,但如今也不過是大海上的亡命之犬,應該極其殘暴極其兇悍——但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她覺得……完全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br> 就像是之前他們經過一個小島,遇到一個被搶占了農場的牧羊人,他因為想要要回農場,正被地主家的打手圍毆。其實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去管這個閑事,但尼克不僅教訓了那群人,還幫牧羊人搶回了他的農場,最后什么報酬都沒收,像是沒事兒人一樣回到了船上。</br> 偏偏那天輪到清歡和他下船去采購日用品,她就跟在他身邊,可回到船上后他什么也沒說,就好像這種事跟呼吸喝水一樣簡單自然。</br> 后來清歡跟喬說了,喬笑彎了眼睛,告訴她:咱們船長根本就是個老好人啊。</br> 雖然看起來兇神惡煞又不可親近,但其實是這艘船上真正溫柔的人。是他收留了逃出人蛇船,遍體鱗傷的歐文;是他救了被當作怪物趕出家鄉坐著小船在海上漂流的蘭斯;同時,也是他將無家可歸孑然一身的喬留在身邊。</br> 但關于他自己的事情,他從來不說。</br> 他臉上疤痕的由來,他如此強大的力量,他背負的罵名……這些他都不說。</br> 真要說出去,蘭斯是臭名昭著的叛國者,是最為人瞧不起的那種人,因為無法在國內生活才在海上流浪,美曰其名冒險,想要到世界的另一邊去。</br> 清歡一時想的入神,好一會兒才意識到尼克說的害怕應該是指午飯前他們殺人的那一幕。她微微一笑,說:“我又沒有親眼目睹,有什么好怕的。”</br> “不怕上了賊船?”</br> 她笑出聲來,“如果上了賊船,我哪里還有命,可我現在不是活得很好嗎,船長大人是個好人,就別故意嚇唬我啦。”</br> 尼克雙手墊在腦后,他的眼睛凝視著清歡,清歡才發現他的黑眼珠在光線下似乎有一點點紫光,深沉悠遠。此刻這雙極其冷厲的眸子正凝視著她,意味不明。她有些不安的動了動,尼克嘴角微微一勾,清歡頓時像發現新大陸一般:“你笑了!”</br> “我沒有。”</br> “有,我看到了!”雖然一瞬即逝,但那確實是笑容。“我不明白,你笑我什么?”</br> 尼克閉上眼睛:“沒什么。”</br> 跟這樣的人根本聊不起來,清歡就不強求了,仍然抬頭眺望遠方。此時此似乎整個世界都變得安靜起來,她閉上眼睛感受這一切,覺得這個世界頗有幾分麻煩。這一船就沒幾個正常人,包括她在內。</br> “有幾個問題,能問么?”</br> 尼克仍舊閉著眼,輕哼一聲算作回答,也不說能還是不能。</br> 清歡全當是能的意思。她扭頭看他,單手撐在甲板上:“剛才那些人,是歐文的仇人嗎?”</br> “是。”</br> 其實就算不問清歡也從聽到的只字片語中得到了信息,只是她仍然不忍相信。“你遇到歐文的時候,他多大?”</br> “唔……十一二歲吧,記不大清楚了,沒問過。看起來瘦弱的一陣風就能吹跑,眼睛卻很亮。”惜言如金的尼克難得說了這么一長串子字。清歡心想,從認識到現在他跟她說過的所有的話加在一起可能也沒有今天多。“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也不記得來自什么地方,大概是被人蛇拐賣的男女生的,父母早已被賣掉。”</br> 那樣的地方,長得那樣好,會遭遇什么不言而喻。</br> “逃跑過無數次,被抓回去無數次,受過無數的傷,仍然想要活下去。”尼克一字一句地說,“人不就應該是這樣么?要活著。”</br> 歐文現在是二十二歲,大概是十年前的事情了,清歡盯著尼克看了會兒,想象不出十年前的他應該是什么樣子。</br> “那時候我躺在一葉小船上,隨風飄蕩,不管波浪,心想到哪兒就死在哪兒,如果不是遇到歐文,我早就死了。”因為那個時候的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活下去的希望。</br> “是啊是啊,清歡小姐,其實你想知道的話可以直接來問我,找尼克做什么呢?他跟個木頭似的不解風情啊。”歐文怨念地從旁邊冒出來,把清歡嚇了一跳,順便瞪了尼克一眼,“不要在清歡小姐面前說我的壞話,謝謝。你以為你救我的時候自己就很有氣質嗎?臉上那么長一道疤,血肉模糊的看著就瘆人,長什么樣都看不清,半死不活地躺在船上,半邊身子還拖在海水里——沒被鯊魚咬死真是天神保佑。”</br> 尼克從來不是好面子的人,被歐文戳穿十年前的模樣也不過是冷哼一聲不說話,沒一會兒鼾聲就響了起來。歐文在清歡身邊落座,真誠地握住她柔軟的小手,一邊揩油一邊說:“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無非是我怕死,為了活下去掙扎了很多年,直到十一歲才真正逃出來,然后差點淹死的時候遇到了尼克,他懶洋洋地把我拖到那艘小船上,殺死了來抓我的人,就這樣,我成了他的船員,直到今天。”</br> 然后歐文露出欲哭無淚的表情:“清歡小姐你知道嗎?那艘小船有多小?”他伸手比了一下,“就這么點兒!我上去了腿都沒地兒伸!你能理解那種感覺嗎?好不容易從人間地獄逃出來,眨眼就遇到一個血肉模糊的丑鬼殺人魔,對一個孩子的心靈會造成多大的創傷?”</br> 他將那段絕望的日子當作輕松的過去輕而易舉說出口,因為他的恨已經消除,他還要更好的活下去——真正快樂的活下去。他經歷過那樣的過去,不是為了余生都被仇恨自厭纏繞,而是要活得磊落坦蕩,不委屈自己。</br> 清歡朝尼克看了一眼,唔,確實,傷口都好了看起來仍然很嚇人,可以想象剛受傷那會兒會是什么樣,再想想,歐文剛逃出來,驚魂未定,結果一上船看到這么個長相恐怖詭異的家伙——對小孩子來說的確是太刺激了,此處應有馬賽克。</br> 所以她憐憫地看了歐文一眼:“辛苦你了。”</br> 歐文頓時感動不已:“清歡小姐真是溫柔體貼,能留在這艘船上,我想一定是天神保佑我會遇到清歡小姐!否則有這樣的船長,我早就該跳船了!”</br> 說著偷偷踹了尼克一腳。</br> 這一腳剛下去,前一秒還在打鼾的尼克立刻一拳捶過來,然后清歡就無奈又好笑地看著他們在甲板上大打出手,蘭斯跟喬拿著釣具出來找她一起釣魚,她就沒有再關注那兩個打的正歡的人了。</br> 等到釣完魚,晚飯有了著落,尼克跟歐文已經鼻青臉腫的躺在了甲板上,尼克仍然死死瞪著歐文,而歐文可憐巴巴地抱住清歡的大腿,淚流滿面的求安慰求愛撫。清歡彎腰揉了揉他的金發,他順勢學了一聲貓叫,半點節操不要。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