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碗湯(一)</br> 這日下了入冬后最大的一場雪,到底是要年關了,雪花紛紛揚揚從天上落下來,很快就在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家家戶戶都關起門來過日子,年貨都采買的差不多了,該準備做米糕熬臘八粥接財神然后過年了。等新的一年到了,人就長了一歲,國家又是一年安康。</br> 邊關最近也太平了不少,平日里下大雪的時候街上都沒什么行人,除了挑子小販來去匆匆,再不然就是叫賣冰糖葫蘆跟一些零嘴兒的,這種天氣,只有小孩兒才不怕冷呢。</br> 說不怕冷,小臉蛋也都凍的紅彤彤了,偏還是要玩,堆雪人打雪仗什么的,可是其他日子里遇不到的好玩事情呀。</br> 不過今兒個雖然也下著大雪,街上卻擠滿了行人,不僅尋常人家開著門,還有許多年輕的大姑娘小媳婦都擠在道路兩旁。</br> 原因無他,在外征戰五年的鎮遠將軍回來啦!</br> 他身材高挑修長,一身黑甲顯得極為英武霸氣,漆黑的眼睛沒有波動,似乎周圍的姑娘們不存在一般。胯下騎著一批黑色大馬,盔甲上落了雪,不茍言笑面無表情的模樣格外威風。面容倒沒有多么英俊,只能說是五官端正英氣十足,但卻有一股獨特的氣質,令人見了便忍不住耳熱心跳。</br> “將軍!將軍!”</br> “將軍!”</br> 姑娘們叫將軍的聲音不絕于耳,副將特別想跟將軍開個玩笑,但想了想還是算了,他緊著自己的小命呢。將軍可是最不愛聽這些的,雖說他們打了大勝仗,將蠻人驅趕出國境幾十里,可將軍面上就沒什么喜悅,仍舊如此。</br> 進城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面見皇帝。五年前對蠻人來犯怕的渾身發抖的老皇帝,如今也端起了皇帝架子,但對著鎮遠將軍還是忌憚的,五年前他只能依靠它,如今天下太平了,他心思便活絡了。自古以來,兵權就不該在一個人手上掌著。老皇帝這會兒忘了,五年前蠻子可都快要打到京城來了,若非那時候鎮遠將軍臨危受命,他的龍椅這會兒怕是都叫蠻子搬回去了。</br> 只是兵權并非一朝一夕便可奪回,如今還是要論功行賞,于是就拔了鎮遠將軍做鎮國大將軍,正一品的位子,可謂是給足了面子與地位,又賞賜了許許多多的好東西,還賜了一座大將軍府,只不過這將軍府暫時還不能住,因為皇帝只是賞了地跟造宅子的銀子,府邸要建好至少也得一年半載。</br> 鎮國大將軍阮易并不在意這些虛名,一一都受了,然后在老皇帝的“將軍許久不曾歸家,定然是想家了,快些回家看看去吧,家中人必定掛念得緊。”</br> 掛念?呵。</br> 但他仍是先謝了恩,出了殿門先吩咐副將做事,然后才上馬,這才有了先前那被姑娘們丟花丟荷包的一幕。他只冷眼看著,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為所動,馬蹄踩在雪地里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阮易心中并沒有多么欣喜,也沒有多么想回家去。</br> 他是威遠侯府的庶子,因著姨娘得寵,得以不被大夫人抱去養,因而大夫人是不喜愛他的,嫡出的兄弟姐妹也對他全無好感。他為人又冷淡寡言,便是親生的姨娘也不大喜歡他,覺得他嘴笨不會討人喜歡,經常抱怨他,更別提是父親了。后來姨娘逐漸失寵,他就更是無人問津,幼時姨娘甚至以虐打他為樂,只因她覺得是他的出生才叫侯爺不到自己房里來。</br> 那種地方,真是一點都不想回去。</br> 還不如留在邊關,刀尖舔血,快意恩仇,用拳頭和實力說話。</br> 不過……</br> “七爺,七爺?”</br> 阮易回神,才發覺堂上的老太君正在問自己話,老太君是侯爺的生母,也是府里最大的人,但她素來也不喜歡阮易,覺得這孩子嘴巴不甜讀書也不成,怎么就能有這番造化呢。若非邊關捷報屢屢傳來,她都要以為這個孫子死在戰場上了。</br> 阮易和五年前是大不同了。五年前他膚色尚且白皙,看起來只是沉默寡言,如今卻是一身的血腥戾氣,哪怕是出神發呆也叫人覺得氣勢驚人,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因而過去說話毫不掩飾不喜的老太君,如今也要小心翼翼起來。m.</br> 大夫人心中卻難受極了,沒出息的庶子搖身一變,沒死在外頭卻成了正一品的鎮國大將軍,要知道他們家侯爺也不過才從三品,這爵位不過是個名頭,根本沒什么實權。她的幾個兒子倒是都會讀書,也都在朝中任職,大可說是前途無量,可一和阮易比起來那就不夠看了。如今阮易已位極人臣,她的兒子們卻還在官場苦苦掙扎,如何能不叫人氣惱。</br> 話又說回來,阮易既然回府了,就不能讓他走,否則難保他跟侯府離了心。于是大夫人打起精神,露出慈愛的笑容來:“易兒今年也二十有五了吧?”</br> 阮易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二十七。”</br> 他又不是大夫人親兒子,大夫人都不管他死活,又如何會知道他的年紀。如今提起這個,不過是為了她們在得知阮易回來后就做的決定。“二十七了,是該成家了,你幾個弟弟都有了孩子,你卻還是孤零零一個,真是叫人掛念。”</br> 掛念,呵。</br> 老太君也發話了:“不錯,你爹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你大兄都已經考了秀才了。如今你也回家了,是該將這親事說說了,我跟你母親商量過……”</br> “我不娶妻。”</br> 老太君話沒說完就被打斷,臉上立刻顯出不高興的表情來,阮易卻不在意,他只是看著她,又說了一遍:“我不娶妻。”</br> “這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哪有不娶妻的?”大夫人皺眉,“我與老太君都給你相好了,戶部侍郎趙大人家的三小姐,素來美名在外,與你是門當戶對,也不算辱沒了你。”</br> 從阮易回來坐下,她們連一句都沒問候關懷過,張嘴就是親事,大夫人口中說的是與阮易門當戶對,可不是跟侯府門當戶對。</br> 這時候突然傳來一個嬌俏帶笑的清脆嗓音:“夫人這話說的可真有意思,什么美名在外,莫不是大庭廣眾之下唱歌跳舞的美名?三小姐可是趙大人跟個青樓妓子生的,如何跟大將軍門當戶對了?”</br> 眾人齊齊朝門口看去,只見廳門那里出現了一個坐在奇怪椅子上,穿著雪白大氅的少女。</br> 她的皮膚如同雪一般白,帶著淡淡的烏青,看得出來身體不是很好,因而才坐在有輪子的椅子上叫人推著。但那一張裹在毛茸茸白毛里的小臉,當真是美的令人心驚,怕是天仙下凡都比不得。冰肌玉骨眉目如畫,倒似是神話中的人物,透著股仙氣兒,不食人間煙火。</br> 那件雪白的大氅乃是天山雪狐皮毛所做,無價之寶,就是皇帝最寵愛的妃子也僅有一件雪狐馬甲,她卻奢侈地披在身上當大氅,也沒有小心翼翼的模樣,發上首飾并不多,只一根玉簪,耳朵上戴著兩個小小的墜子,大夫人不識貨,可出身勛貴之家的老太君卻一眼認出那是傳說中的鮫珠。</br> 怕是皇后娘娘都沒得這樣的飾物,這少女卻是窮奢極欲,處處顯著奢華尊貴。</br> 她身邊站著一男一女,都是神仙般的人物,不僅容色出眾,且都氣質不凡。男子身著白衫,同樣披著白色大氅,眉眼俊秀,面上帶著抹笑,似是在笑,又似沒有。女子同樣白衣白氅,黑發如瀑,掩不住窈窕身材,生的是嬌艷似火,令人癡迷。可此刻這兩人都恭敬地站在少女身旁,男子撐著傘,女子手里捧著暖爐,都似笑非笑地望著大夫人。</br> 明明是不速之客,卻像是理所當然一般。</br> “喵~”</br> 眾人才發現少女懷中抱著一只通體雪白只有眉心有紅色閃電的奶貓,此時奶貓嬌嗲嗲地叫了一聲,少女便伸出手指逗弄,奶貓舔了舔她的指頭,她才又輕笑。本就是傾國傾城的絕色,笑起來更是讓人心跳莫名的加速。哪怕侯府的少爺們都娶了妻子,身邊有美妾陪伴,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癡癡地瞧她的容顏。</br> 只可惜少女完全不將他們放在眼里,也不去看大夫人,而是對著阮易笑:“阿阮,你回來,不先去見我,卻來見這些渣滓,難道不怕我難受么?”</br> 在她心中,這侯府上上下下,可不都是一群渣滓么。</br> 阮易面上仍舊沒有表情,眼中卻流露笑意。見她還在廳門口不進來,便走過去,連人帶輪椅抱過門檻,輕聲道:“我差人送的東西,可收到了?”</br> “收到啦。”少女懶洋洋地瞥他一眼。“皇帝這回大方得很,送了你足足十車的金銀財寶,可是你給我我也不會開心,因為你竟然先回這吃人的地方來,也不到我的風雪樓去坐坐。”</br> 阮易是被她磨慣的,當下好脾氣的道歉:“是我考慮不周。”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