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天陰沉沉,這新一年的第一天,不是好天氣,機場大廳里燈光明亮,元旦三天的小長假,還是足以讓上海這個聲名在外的魔都熱鬧一番,旁邊好幾個舉著黃色小旗子的導游顯見是在等旅游團,到達口一直人流不斷,不遠處的機場廣播已經播報了數次,等的人卻始終沒有露臉,阿誠終于有些焦躁了,原先緊抓著金屬欄桿的手和身體松下來,長長的手臂在身側一甩一甩。
“小智!”紛亂嘈雜的機場大廳,人來人往,阿誠還是敏感的捕捉到這一聲帶著些許埋怨又像是撒嬌的呼喚,但這是語言習慣使然,并不是因為關系親近。
“阿媽!這邊!”正對出口的位置是被固定的欄桿,阿誠穿過人群,一邊招手一邊往邊上走。
昨天下午突然接到家里電話,媽媽說要來上海拜訪客戶,明天就到,要過來看他,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瞬間從殘存的睡意中驚醒,不問他有沒有安排、也不問他是不是在上海,電話那頭噼里啪啦一陣,勉強記下航班號和到達時間就掛了電話,事情發生的太快,他都來不及構思一些借口拒絕見面或者將時間縮短一點。
畢竟如果是阿媽一個人來也就罷了,但她偏偏是要和她丈夫一起來,阿誠從未叫過他繼父,即使父親這個角色并未在他生命中停留很久,他還是固執的保留一切與父親相關的稱呼,從宜蘭到臺北,阿媽說過幾次,阿誠不從便作罷,也就不明不白的僵著,直到他上高中之后,一次家長會的契機,才叫他韓叔,聽起來莫名像那些鄉土劇里的老管家。
見面的寒暄沒有持續幾分鐘,阿媽抓著他的手,上上下下鐳射燈一般略掃了一遍,看的阿誠有些不舒服,不自覺的抓了抓后腦勺想把手拿開。
還是韓叔上來解圍般說了一句:“小智自己當老板,果然有了些生意人的派頭?!?br/>
阿誠沒有考慮他這句話是否帶著其它的含義,而是借機幫著把行李箱放進后備箱,繞到駕駛位,總算是暫時躲開了阿媽帶著探究的視線。
能講出口的寒暄總歸是沒有回城的路長,交流完近況很快就陷入沉默,幸好車程順暢,旅途疲勞后座的兩個人都開始閉目養神。
阿誠默默關掉車內廣播,這才放松下來,透過后視鏡,看著似乎已經睡過去了阿媽,跟上次哥哥婚禮上見面的時候相比,她眉梢眼角的疲累隱藏不住,或許也有沒化妝的關系,眼睛閉著,嘴角含著淡淡的笑。
其實只要脫離了臺北那個“家”的環境,阿誠對媽媽是有依戀的,畢竟她是這世上他唯一的血親,即使小時候有過對她的怨懟,長大后體驗了生活的不易,也就不再苛責,尤其是剛剛過去的這一年,一直的操勞和奔忙讓他偶爾想到,當年阿媽和韓叔白手起家,只怕比他艱難千百倍。
與現實相較,個人的感受有時候不值一提,接受阿媽和韓叔是不是意味著對阿嬤和爸爸的背叛,他從來沒有深想過,因為故去的人已經故去,生活還是要繼續。
窗外的陰天偶爾灑出一抹微弱的金色陽光,穿過車窗照在阿媽的臉上,恍惚間好像回到了爸爸還在世的時候,他在鄉間的田野上奔跑,阿媽在后面追他,紅色的消防車從公路上呼嘯駛過,在夕陽下閃耀著溫暖的光影。
這些年,除了剛來上海讀書的時候,他很少想到這些,仿佛那些已經過去多年的場景早已消失在褪了色的記憶里,可能是阿媽臉上忽視不了的皺紋和偶爾閃現的白發,讓他驟然意識到時間的流逝以及被成長催生的責任感:即使他不是阿媽唯一的孩子,他對阿媽負有的責任和義務也不會因此少了半分。
飛機落地時是下午,車開到酒店,因為陰天,天色已經半暗,收拾完就在酒店的餐廳吃了晚飯,又陪著他們坐了一會兒,從酒店出來的時候,陰沉了幾日的上海,洋洋灑灑的下起雪來,沙沙的雪籽打在路邊的樹葉上,落地又很快化開。
阿誠站在燈火明亮的酒店門口,抬頭望半空中看了一會兒,拒絕了要幫忙撐傘的門童,緊了緊身上的夾克,正要往停車場跑過去,眼角突然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深色長款大衣,同色的圍巾,陳橋剛從酒店門童打開的車門里走出來,目光恰好與阿誠撞到一起,兩人皆是先愣了一下,才舉手打招呼。
陳橋是過來送人的,將同行的客人送進酒店之后,很快就走了出來。
阿誠當然不會主動要等他,雖然他算是餐廳股東,但畢竟是掛著許曼戈的名字,兩人連熟人都算不上,但陳橋說他喝了酒不能開車,請阿誠送他一程,這樣的要求,根本就不會拒絕,也并沒有多想。
雪越下越大,車行到主路上時,漫天雪花飄散,堵成長龍般的車隊開始肆無忌憚的鳴笛起來,穿著綠色背心的交警吹著勺子,不緊不慢的指揮交通,間或抬頭罵一罵該死的天氣,偏偏在這假日的時候給人添堵。
兩人一路都沒怎么說話,陳橋稍稍問了兩句餐廳的事情,阿誠略答了幾句,之后就陷入無話可說的境地,這當然不是因為他們不善言辭,因為從職業屬性來看,無論是陳橋還是阿誠都常常處于必須與人打交道的場合,即使對方素未謀面。
阿誠很想開口問一問許曼戈的動向,因為上次秦音除了告訴他許曼戈沒事之外,并沒有多余的信息,甚至連秦音也不知道,這短短的三天假期,許曼戈去了哪里。
離開人來人往的外灘,雪勢稍緩,有一個紅燈前,阿誠轉頭往外看了看,兩邊的車窗已經滿是霧氣,將車窗外的燈光也氤氳成一片。
“許曼戈最近在忙什么?”
兩人異口同聲,幾乎同時發問,又同時轉頭看著對方,夜色掩去了他們程度不一的訝異和赧然。
雖然開口問了,兩個人都心里其實都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和資格,許曼戈是個成年人,是漂亮的、獨立的女人,元旦這樣的法定假日,她就算只是關機宅在家睡覺或者跟他們都不知道的誰私奔了,都是她的自由。
“她跟我發了消息說請假一周,之后就聯系不上了。但她從來沒有這樣徹底失聯過,不免有點擔心,今年她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也常想我提起你,所以向你打聽一下?!?br/>
短暫的沉默過后,陳橋輕描淡寫卻又刻意解釋了幾句。
陳橋以前其實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待他與許曼戈的關系,清者自清,即使心里有一些不會對人說、旁人也無從分辨的復雜情愫,也不是常常出現、會產生影響的,他謹守著作為丈夫作為父親的本分,他對許曼戈的關注和關心,于公于私,無論是作為朋友還是同事,都無法停止。
兩人初識時,許曼戈還是一個不經世事的小姑娘,雖然比同齡人老練一些,看在相差十歲又白手起家的陳橋眼里,終歸是稚嫩,兩人關系漸近直至分開,陳橋一直將她視作需要保護的人,像是庇佑在樹下的花草,即使是分開以后,他還是不自覺的給予關心,不論是擋掉那些居心不正的男人,還是替她篩選合適的交往對象,都是自然而然,兩人都沒有任何抵觸,仿佛已經成了習慣。
他們之間的每一次坦白或者爭吵,都在試圖解開這種糾纏太深的關系,即使這并非是直接的主觀動機,卻是在客觀上達到了這樣的效果。
林薔無聲的反抗、兒子日漸長大,就連許曼戈也在提醒他,他們終歸是割離的、永遠不能同路的兩個人,如果心懷執念,只會將一切導向失控,而剛剛過去的這一年,他不得不提醒自己一直忽略的,許曼戈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他照拂的小女孩了,她自信獨立、精明能干,走到那里都能得到器重,他應該放手。
他們分手的時間已經長到第六年,他還是想將她托付給一個可靠的人,而阿誠純凈善良、溫柔耐心,盡管他比許曼戈小幾歲,更重要的是,許曼戈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和阿誠越走越近,在外人眼里,是很有默契的兩個人,早晚會走到一起。
不管許曼戈面上有多灑脫,陳橋知道,她其實需要陪伴,只不過顧慮的東西太多,所以他希望在阿誠眼里,他們只是相交多年的同事和朋友,沒有任何模糊曖昧的成分。
阿誠此時沒有體味到他言語間的深意,而是陷入了茫然,阿媽的突然來訪短暫的將許曼戈從大腦中驅除了,而陳橋的出現將原本沉在水下的影子毫不留情的拽出水面,他提醒自己許曼戈并不需要他越界的關心,他們是生意伙伴、是朋友,僅此而已,他也不需要抵抗那個影子,因為對朋友的義氣和天性的善良流淌在他的血液里,所以他開口問許曼戈的去向,想確認那晚她情緒失常離去之后并沒有發生什么事情,卻沒想得到這樣的結果:許曼戈居然失聯了。
“餐廳試菜那天晚上見過她,后來也沒有聯系,她可能有私事處理吧!”阿誠回過神,語氣平淡的搭了一句,沒有想深入聊下去的意思。
陳橋也不笨,話點到即止,他不能在外人面前顯的太過八婆,于是扯了幾句之前試菜的感想,諸如口味可以更豐富,滿足周邊不同人群的需求,輕餐飲在上班族中有流行的趨勢,沙拉、健身減肥餐都可以考慮。
在商場老鳥面前,阿誠還是小學生,這一談自然能有不少獲益,也算愉快,于是到達目的地時約了下次再聊。
此時不過晚上九點,往日里正是他忙的時候,精神百倍,但今天卻不知為何覺得疲累,他在路邊停下車開窗,點燃一根煙,直到快燃盡,也沒抽幾口,想重點一根又想起他自己答應過,不能抽煙上癮的。
煙盒在黑暗里劃出一條完整的弧線,準確的落進路邊的垃圾箱里,車尾燈亮起,在路盡頭調頭,飛快消失在路口拐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