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周圍的小童子跟著學堂的老先生搖頭晃腦地誦讀著《千字文》,高低起伏的童聲驚走了滾滾的瞌睡,他躲在書本后面偷偷打了個呵欠。
雖說先生不過將將開始一天的課程,可滾滾卻已經在這里等了一個多時辰。今日他悲催地起早了,事實上并非他自己要起早,乃是他尊貴無比的父君慘無人道地逼著他與溫暖的被窩作別。實則就是東華與鳳九打算趁早出去走走,順便送滾滾去學堂。
哼,明明是父君娘親二人要去游山玩水卿卿我我,還非說是送我。滾滾揉著眼睛腹誹。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他終究還是坐在學堂里聽起了老生常談。
為著上學堂方便,滾滾總算有了聽著不那么兒戲的名字——白棣。
作為一枚寡言少語的團子,滾滾雖不及他父君高冷,與那些小娃兒還是很有距離感的。但自他從王員外家二世祖的腳下救出了趙家小五,在眾娃兒心目中的形象就瞬間高大起來,后來見他在課堂上雖能頭頭是道地回答夫子關于四時興替、萬象更新的大學問,卻獨獨對本朝歷史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頓覺惺惺相惜。一來二去,不過月余,白滾滾就成了學堂中頗有人望的“棣哥”,出入儼然有了小跟班,便連休息時都有這家那家的女娃兒塞來家中帶來的吃食。
申時放課,滾滾揣著一包各家饋贈慢悠悠晃回家去。住在巷口的李家小妹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后,明明不敢上前跟他搭話,偏要綴在后頭,他走快她也走快,他走慢她也走慢。前兩日她就是如此,跟到巷口自己家站定張望一陣便拐進去了。這些日子,這樣的小尾巴并不少見,滾滾自認已是千把歲的小仙童,也不在意這些小屁孩鬧什么幺蛾子,所以并未出言阻攔。
沒想到,今日李家小妹卻是揉著衣角,紅著一張小臉把他叫住了:“白家哥哥,能……能煩你來看看我家的花嗎?”
滾滾覺得甚是稀奇,他轉身道:“看花?”
“嗯,是……是我撿到的花,最近不知怎么它總是蔫蔫的,你能幫我看看嗎?”小女娃神情雖羞澀,嘴上倒十分利落。
滾滾并不想節外生枝,便順口推托:“我又不是花匠,看了有什么用?”
小女娃見他要走,也顧不得矜持,上前扯了他的袖子哀求道:“白家哥哥,我知道你有學問又有本事……那天我瞧見你也看了夫子家的幾株蘭草,那蘭草本來也不怎么精神,后來,后來就好了……白家哥哥,這盆花是我養來送給娘親的,娘親喜歡花,她這些天病著,每次看到這盆花就很開心,求你幫我看看吧!”
滾滾一愣,在記憶中搜刮一番倒是憶起確有此事。那日,他不過是無聊,小歇的時候順手從邊上扯了根草葉,等回過神來才發現那所謂“草葉”竟是夫子最為寶貝的蘭草。滾滾自問作為長輩,不好占了后輩的便宜,便上手輕輕摸了幾下。
他本是小仙童,無論是自己三清之氣所化的父君,還是出自青丘之國的娘親,都是仙根純正、蘊養于天地的先天一脈,他既集二人元粹,自然非凡。此時雖在凡世壓制了修為,花草樹木這些自然生化之物,對仙靈最是敏銳,滾滾不過稍稍碰觸,已讓其沾了不少光,不過片刻間便抖擻了精神。說來神奇,其實不過須臾,他卻不知那時小女娃竟也看在眼里。而況,這女娃說花是送給她娘親的,這倒讓滾滾有些不忍拒絕。
“……那好吧,你把它端出來,我在門外看看即可。”滾滾想了想,不欲驚動旁人,便對李家小妹道。
小女娃一聽,急忙點頭,閃進屋去端了一盆花出來,眼睛亮閃閃地對他說:“就是這盆,白家哥哥,我撿到的時候它可好看了,現在卻變成這個樣子……”
滾滾低頭瞧那盆花。植株通體不高,看著十分幼弱,綠色的莖干上葉片細長,零星綴著幾個花苞,有兩個已經綻開,粉色的花瓣重重疊疊,間中探出幾簇花蕊,仿佛隨時能傳出妙音的花鈴,乖巧地垂掛在莖干上。只是,無論葉片還是花瓣,都好像缺了水分似的卷了起來,一看就不怎么精神。
這應是名喚“如意鈴”的靈植,滾滾在父君書房里的《六界百草綜述》中曾見過。鈴,當然是取之于形;之所以叫“如意”,乃是因為這植物的特性就是不懼各界駁雜的氣息,無論仙氣、魔氣、妖氣、鬼氣,它都能存活,而且擅長釋放幻境迷惑對方,也因此多見于各界接壤之處。只不知這一株怎么竟流落到了凡世。
李家小妹一介凡人自然只以為這是株長于山野的野花,滾滾卻看得分明,這如意鈴已然生了靈智,一個手指大小的小人正是它的靈識所化,如今藏在最大的那片葉子后面偷偷看他,自以為天衣無縫。滾滾裝作不經意地摸摸那片葉子,順帶碰碰那小人兒的衣襟,見它驚得往旁邊一躲,不由笑了。看來還是個不通人事的小東西,觀它氣息清新自然,倒也并非邪祟,否則不敢與他如此接近。那小東西見他并無威脅,爬到花鈴上瞪著大眼看了他一會兒,許是覺得他身上的氣息實在舒服,又小心翼翼地接近過來,閉著眼睛蹭著他的手指,露出一副樂陶陶的模樣。
滾滾逗著那小東西玩了一陣,覺察到李家小妹還在旁邊等著他的答案,站起身來對她說:“這花喜陰,不愛曬太陽,你把它放角落里,過幾日自然好了。”想了想又關照一句,“跟家里人說,少碰少摸,這花有些毒性,看看就好。”說罷,看那小東西還在暈頭轉向地打轉,笑了笑便轉身走了。
回到家推開大門,里間一片黑暗,顯見得父君和娘親還沒回來,滾滾習以為常地嘆了口氣,深覺還是盡早習慣自己顧自己的好。想起方才那個小東西,倒有幾分興致,不如考慮養個寵物?
如此一連幾日,滾滾依著李家小妹的有意指引,每日回家前都順道去看看小東西,逗弄一會兒。那小東西也越來越膽大,仗著別人看不見,有一回竟爬到滾滾手上,埋在他衣服里不肯放,被滾滾彈了個腦蹦兒才立腳不穩一路滾回了花盆里。
雖說是有著千把歲年紀,到底還是小仙童。在跟著娘親輾轉凡世或居于青丘時,滾滾即便年幼卻敏感地覺察出了周圍人待他們的不同,總要端著穩重懂事的老成模樣。后來他和娘親與父君團聚,心中歡喜,確是添了幾分天真爛漫的孩子心性,但因為諸事波折,仍是不能放松,加之九重天上諸天神佛在前,他自覺不好墮了父君的聲名,也還是繃著個淡泊致遠的殼子,不敢稍有放縱。現在卻不一樣,他們一家三口既在凡世,不用被外物所擾,實實在在的是悠閑度日了。真要說放縱,有時父君卻是比他還要放縱的,娘親說父君其實從來不在意什么面子、聲名,從心所欲,順其自然。也因此近來滾滾自然而然地釋放了天性,時常作不經意地觀察著周圍被他修為氣息吸引而來的山精地怪,覺得他們想接近又不敢的躊躇模樣真有幾分軟萌可愛,忍不住就要逗弄一番。
李家小妹亦很滿足,只因終于找到了合適的借口與眾人眼中高山仰止的白家哥哥搭上了話,雖不過只字片語,眼神也大多給了那盆花,總聊勝于無。
二人一花在各取所需中達到了微妙的平衡。
再說東華與鳳九,自從把滾滾打發去了學塾,二人的游山玩水便益發變本加厲。
這日,東華化了支輕便舒適的畫舫,與鳳九泛舟碧波、悠游賞景。這畫舫外面看著烏木沉沉,不怎么起眼,可要細看,花窗上別致的格紋、榻上鋪著的軟墊、吐著輕煙的香爐以及小桌上盛著瓜果點心的精美餐具,無不透著主人家的雋秀內蘊。
東華閑適地靠在榻上,一手枕在腦后,眼睛卻始終含笑盯著船頭那個靜不下來的身影。
畫舫一路行來,漫山遍野鋪滿了深深淺淺的綠,連水色也被盡染,大片的綠中又綴出星星點點的赤黃藍紫,昂揚生機撲面而來。
但周遭再生動,也及不上那個正挽起袖子拿了截樹枝劃亂春水的女子。
鳳九今日綰了個簡簡單單的單螺髻,發間簪著東華親手制的玉簪,分外明麗。溫潤的暖玉、典雅的紋飾,明眼人一看就不是凡品,可此時插在鳳九鬢間,卻并不能吸引更多目光。兩綹青絲從她光潔的額頭垂落,在柔軟的腮邊調皮地晃動,原本凝脂般的肌膚微微地泛著紅暈,讓人想到初染的桃林。明亮的眼眸盯著手中的樹枝,從東華這個位置瞧不見她眼中的神色,卻把彎翹濃密的眼睫看得分明。輪廓秀美的唇嘟噥著什么,飽滿的唇珠勾勒著愉悅的線條。
她側身趴在船頭,春日里的衣衫并不厚重,因著此時的姿勢格外貼身,倒把玲瓏的曲線顯了個透,一截玉臂毫無顧忌地從衣衫底下露出來,瑩瑩如有光華,把那隨意撿來的枯樹枝都襯得高級了許多。只那手臂卻不似看著那樣靜柔,更像個頑童,攪亂一池春水,帶起點點水珠落在衣間、鬢邊,惹來一串輕淺的笑聲,如細羽劃過東華的心頭。他不自覺地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失笑著闔了上眼。
鳳九玩了一陣水,抬眼看看湖光山色,叉著腰深深吸了幾口飽含著水汽的空氣,又甩了甩有些酸脹的手臂。
這一月來她真是玩瘋了,登高下海、尋花賞月、聽書看戲、趕集逛吃……他們在晨曦初露的山巔云霧中揮劍起舞,在暮色低垂的城樓最高處對月小酌,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執手穿行,在爭相競放的花海里溫情凝視。
時間似乎很快,時間又可以很慢。她覺得仿佛只過了一瞬,但回想起來卻又好似走過了許多個四季。
想與東華去的地方、做的事已經做了許多,她覺得無比滿足。雖然神仙有比凡人多出不知多少倍的壽數,可波折也似乎如影隨形,好像在此之前,他們還從未如此親密地于人前出雙入對這么久——青丘與九重天畢竟少有不識得他們的,只有躲清靜的份兒,哪能如此肆意地到處游蕩——發生了那么多事,好在終于苦盡甘來,這趟凡世來得很值。
不過,想到一次次早出晚歸之后滾滾遞來的幽怨眼神,她終究還是有些愧疚。
今日之后還是暫時收斂些吧!鳳九摸著鼻子想。
她回頭看看船艙里閉目養神的東華,咬了咬嘴唇,決定先把孩子他爹哄好了,回頭再去哄兒子。
東華對于主動送上門的好事自然來者不拒。在鳳九躡手躡腳走近的時候他就早已察覺,趁著那張嬌艷的面龐靠近查看時,伸臂一攬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抿著一絲笑意將鳳九的一聲驚呼堵在了唇邊。
他翻身壓下近在咫尺的軟玉溫香,掌下每一寸弧度都如此美好。他深覺面對鳳九,自己大概永遠都成不了清冷的老神仙。
于是,待到畫舫慢慢悠悠再回到岸邊,天色早已昏沉。
鳳九一邊理著散亂的鬢發,一邊鼓著腮幫子怨懟地瞪著東華,原本還想早些回去給滾滾做一頓像樣的晚餐,現在只能又延后了。
東華卻好似饜足的老狐貍,坐在小桌邊支頤看她,眸中流光溢彩,嘴邊噙著個志得意滿的笑。他伸手替鳳九理了理微皺的衣帶,被她氣惱地打了下手背,卻也不躲,反倒得寸進尺地抓住了張牙舞爪的小手,一時又引來一陣眉眼官司。
二人正拉扯間,忽覺外間有人靠近,邊走邊喊:“船家!船家!”聽那聲音竟似要往船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