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口鍋子在灶頭咕嘟嘟響,層次分明的香氣蒸騰在空氣里,天南地北的食材被一一放進去,甜酸咸辣的佳肴一道道擺上來,有條不紊的手勢中翻滾著無限可能。
溫暖而踏實,忙碌而滿足,連烹飪的人也被撫慰,這是獨屬于家的味道。
小狐貍崽在門口探頭探腦,試圖潛進去先下嘴為強,卻總是不及鳳九手快,幾次三番被阻,氣鼓鼓地干嚎:“娘親和父君出去都不帶攸攸,攸攸已經好幾日沒吃到娘親的菜,是可憐的小苦狐了!”
鳳九知道攸攸的老把戲,慣會裝可憐,尤其在吃字上頭,堪稱無所不用其極。不過這招也就對東華還有點用處,對她可算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畢竟都是她玩剩下的,想當年她給東華哼唧的時候,小家伙可不知在哪兒呢!
“行了行了,這是哭的眼淚還是口水!”鳳九慢悠悠嘗了一口羹湯,覺得濃淡相宜,滿意地點頭,順手拍掉攸攸邊擠著淚水邊向雞腿伸出的“罪惡之手”。
小狐貍崽被娘親毫不留情地戳破偽裝,有些掛不住。她不知他們去了何處做了何事,以己度人,總覺外出便是做有趣的事去,未能參與已感失落,此時見次次不能得逞,不由撅起嘴抱怨起來:“你們都不疼攸攸了,是不是以后都要把攸攸扔在家?哼,你們這樣會失去我的,說不定哪一天我也把你們忘記了!”
最近她跟成玉、司命走得頗近,很是學了不少酸話,這套辭說來行云流水,自覺頗有腔調。
只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鳳九正要端起碗盞的手一頓,心中打了個突,忘記?忘記!她終于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
她真真是糊涂了,約莫是隨著東華去了那方世界的記憶過于深刻,她竟忘卻了此前是為何去了那里。明明是因為東華毫無預兆地消失又出現,還全然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謎團重重之下才引起了他們的疑心。那么這次他怎么又記得了?還有,他還會消失嗎?
這么一想,鳳九頓覺將他一人留在殿中極為不智,上次便是變故陡生,叫人措手不及,她離開的這段時間相較于瞬息即可萬變的莫測,委實已過于漫長。心跳失速之下,她指尖一顫,一柄玉勺掉落碎了一地。顧不上收拾,身形一晃已沖了出去。
攸攸本還慶幸娘親終于將注意力轉了他處,正好方便自己行事,誰知卻見她一臉驚懼地離開,心中也沒了底。她望著桌上冒著熱氣的佳饌,猶豫了下,還是追著娘親的腳步去了。
鳳九一路奔至東華休息的殿外,氣喘得急,卻聽殿中悄然無聲,白檀猶在,寧謐如舊,不由安慰自己:不要杞人憂天,不要杞人憂天,哪有那么巧,會怕什么來什么!
可待她緊走幾步轉過屏風,在鋪著錦被的榻上并未見到人時,頓覺頭皮發麻、手足發冷。他的外氅還搭在龍門衣架上,案上香茗尚有余溫,唯有本人里里外外遍尋不見。他會去哪里?又能去哪里?
“東華!”鳳九急得高聲呼喚,聲音在安靜的殿內顯得格外空落。
沒了主張的人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心頭不知閃過多少不祥的聯想,便未注意到門外晃晃悠悠踱來一道身影。
那人手中捧著什么,想是聽見了動靜,進門便說:“小白,看我給你摘了什么?”滿捧玉英明艷熱鬧,將他周身清冷都柔和幾分。
東華本是眉目帶笑、清風朗日,卻見猛然轉過身來的鳳九眼圈微紅、泫然欲泣,倒是一愣:“好好的,這又是怎么了?”
鳳九一顆心陡然放下,情緒卻是收煞不住,她疾走幾步,伸臂環住他的腰身:“你去哪里了?讓我好找!”
“我見園中花草長得不錯,摘些來給你瞧瞧。”
“那怎么不披上外氅?著涼了怎么辦?明明是歇著,又起來亂走做什么!我還以為,還以為……”幾句質問像是連珠炮,聲音卻漸漸小了下去。
“醒了,便起來了。小白,你以為我去了哪里?”
鳳九不說話,手臂卻又緊了緊,東華念頭一轉已明白了些許,笑道:“又胡思亂想了?是不是還有什么話想問我?”
鳳九將猶自掛著淚珠的臉往他懷里埋了埋,悶悶地說:“誰讓你不全告訴我的!”
東華無奈道:“好好好,都怪我!夫人想聽什么,我便說什么,絕不隱瞞!”
“……別丟下我!”鳳九攥緊他的衣衫,抬眼看他,水潤眼眸哀婉而倔強,“別丟下我一個,不然我會恨你!”
這些天來的境遇到底在她心底留了陰影,相比于那個世界里來不及安享和樂的他們,她無疑已幸運許多,但在慶幸的同時仍不免存了恐懼,不知什么時候也會陷入同樣的選擇里。
兩千多年前的星光結界,她也曾迎來別離,如今雖已釋然,卻不愿重歷。她不想到了最后一刻再來糾結不舍,她要告訴他怎樣才是她選擇的未來。
東華撫了撫她的臉,將吻印到額間艷麗的鳳羽花上:“不會的,再不會了!”
鳳九卻還嫌不夠,勾著他的頸項湊到唇上,啃咬著留下印記:“說話不算話的,就要接受懲罰!”這一舉動成功點燃了火焰,二人在濃郁的花香中貼得愈近。
邁著小短腿跟上的攸攸此時方到,呼哧呼哧闖進來,見到如此出乎意料的一幕,一愣之后不由懊惱:“還以為娘親有什么要緊事,原來是急著跟父君親親,不好玩不好玩!早知還不如安心多吃幾塊點心!”
小娃兒自以為是小聲嘀咕,可清脆的童音回蕩在靜謐的空間里格外明晰,讓已然升溫的曖昧又迅速退了潮。
鳳九紅著臉一把將東華推開,胡亂給他擦了沾上的胭脂,便將之晾在一邊,頗有幾分翻臉無情的架勢。她拎起小狐貍崽的后脖頸就往外走,一路走還一路嗔罵:“怎么就喂不飽你呢?吃吧吃吧,吃成個小胖墩兒!”
東華眉峰微挑,舌尖觸了觸被她咬破的傷口,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撩完即被踹。小狐貍這是哪里學的?略有點渣。
抬頭卻見娘倆還在幾步外等他。鳳九面上紅暈未消,也不看他,不知朝著哪里說:“還不快來,攸攸肚子餓了!”
東華不禁失笑,這又是牽掛又是別扭的小狐貍!
午后,二人得了空來繼續這段“公案”。
鳳九的問題還是那兩個:“怎么這次記得了?還會再消失嗎?”這兩件事于她十分重要,因而問得分外認真。
誰知東華只顧著揉搓她的臉頰,半天不說話,正要惱怒逼問,他忽而垂眼笑了,鳳九抬頭望時,似有細碎的光暈流動在他眼底,說不出的好看。
鳳九覺得很是不可思議,只因她從那笑容里竟看出了赧然,于是懷疑地瞪大了眼睛,雖是對自己的眼力有信心,可赧然……與東華如何聯系到一處?她不由自主伸手到他臉上,想要掐一把問問“痛是不痛”。
自然這點小把戲是不能得逞了,狐貍爪給一把攥在掌心不得動彈。
卻聽他說:“我做了一件傻事……即便如今想來,仍不能說做得是對是錯……但我并不后悔。”
今日東華的話格外費解,鳳九還未從方才的笑容中醒過神來,又聽他如此自白,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呆呆看他。
東華拉她坐近些,捏著手中葇荑說道:“如果是這兩個問題,我可以先回答,此前不記得經歷的事以及會消失皆是因為我說的這件事尚未結束,如今該做的都做了,該記得的便也記得了,也不會再消失了。”見鳳九如意料中一頭霧水的模樣,他輕笑著點點她的鼻尖繼續,“知道你沒明白,所以我要把來龍去脈告訴你。事情的開始是八年前的天族大典,大典前我一直反復地做一個夢,夢中來到無名之地,遇到無名之人,彼時不知何意,直到大典當日遭遇變故,才知道原來是某種預兆。就跟不久前我們經歷過的一樣,我到了別的世界,也有東華和鳳九的世界。”
鳳九只覺匪夷所思:“別的世界?不是我們去的哪個?”見東華搖頭,她訝異道,“有很多這樣的世界嗎?那里的東華和鳳九又是怎樣的?”
“三千世界各不相同,自然連東華與鳳九也各不相同。那次我去了兩個世界,便完全不同。如與我們的世界相比,第一個世界是三十萬年以后,那里遭遇大劫、即將崩潰,似乎因我恰能化解,才與這里有了聯系,我便助了一臂之力;第二個世界還是洪荒時代,六族紛爭尚未結束,那個東華身處戰場正面臨一場危機,陰差陽錯之下我也幫了些忙,只可惜那時還沒有鳳九,所以沒見到你剛出生的模樣。”
東華三言兩語將在兩個世界的經歷做了交代,省去了不少細節,自然是不希望鳳九為了那些已然過去的事糾結。可盡管他說得輕描淡寫,鳳九并未被他帶偏,什么世界崩塌、什么生死危機,化解哪像他說得這般容易,她可是記得清楚,他回來時是如何的疲累,連老鳳凰都有些著急上火。不過此時還不好發作,且聽他說下去,于是耐著性子地斜他一眼,問道:“那你說的傻事又是什么?”
“在不同世界的間隙,我遇到了一個人,或者不能稱之為人,他所在之處不在六界之中,也有別于其他世界的運行法則,是個特別的存在,他說他叫混沌。雖未見之真實模樣,但細數起來確實曾于危急中得過他的提點之恩,并不算全然陌生。”東華現出回憶的神色,繼續道,“從第二個世界出來,他告訴我,因為我在那里的一些舉動,無意中影響了那個東華的將來,原本他與那里的鳳九并無緣分,這么一來倒意外地得了圓滿,算是無心插柳了。于是,混沌問了我一個問題:如有可能,是否想要改變東華與鳳九的天命?”
“什么?什么天命?”鳳九不敢置信地與他確認。
“你也不信是不是?我問他,這是何意?他說,天命無緣并非只在一個世界。”
簡簡單單四個字便叫二人沉默。“天命無緣”,無論是東華還是鳳九,在過往的歲月里不知聽了多少遍這揮之不去的魔咒,即便他們都不甘屈服于既定的命運,卻仍免不了在失意時陷入彷徨的泥淖里,因而總是回避著提及。
可這并不妨礙鳳九猜到東華的答案,她知道他最在乎什么:“……所以,你就答應了?”
“他讓我看了許多世界里的東華與鳳九,他們都過得不大如意……其實,就算是第一個世界里的他們也并不太平……小白,我并不在乎什么天命,但看著他們因為所謂‘天命’各種錯過,實在不能無動于衷。”東華解釋道。
她知道這等奇事必然有一個無比沉重的交換,緊張地追問:“那要你做什么?代價又是什么?”
“我需要去往有東華與鳳九的不同世界,成功扭轉他們的天命。自然,不同世界里有不同的考驗,也會有不同的難題。”
“不同世界?”鳳九敏銳地捉住了這個關鍵,問道,“所以,到底去了多少世界?”
“……大概一百個吧。”雖答應了鳳九要告知全部,但出于同樣的原因,東華竭力想模糊這些細節,答得也有些心虛。
奈何小狐貍該聰明的時候并不含糊,她立時想到折顏曾經的困惑,老鳳凰對于東華的修為與傷勢時時反復百思不得其解,此時一看分明這就是正解了。
她不由惱恨:“還給我打馬虎眼!什么考驗、難題,若天命真這么簡單就能扭轉倒好了,是不是每次離開都會九死一生?不然你的修為去了哪里?又怎么受的那些傷?”
知道這一節瞞不過,東華只能哄道:“這不是沒事嗎,都過去了,我有分寸……”
“還跟我說‘有分寸’!你這人!要是真有事你讓我……”如今看來雖是有驚無險,可這事怎經得起萬一?鳳九恨不得要擰他,終究下不去手,氣哼哼問他:“我就不明白,不是你說他們不是我們,怎么又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東華聽她喋喋埋怨,倒覺暖心,小狐貍正是因為緊張他才如此反應,其實她想打想罵他都是甘愿的,自從想起了事情的始末,他便知道這遭逃不過。
嗅著她發間的馨香,他說起自己的想法:“小白,你曾與我說,我們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可神仙沒有來世,誰也不知以后會怎樣。這輩子我不會聽天命擺布,卻唯獨給不了你生生世世……若那些世界里的東華與鳳九能得圓滿,我便當就是我們的生生世世了。那時我還想,之前一直是你來遷就我,我也可以做些什么讓你開心。”
他淺淡的眸子里藏著小心翼翼的示好,有種少年般的青澀與樸勇。
鳳九不知該如何作答,心頭卻似堵了一團棉絮。他在人前如何清冷無波,對她卻總是執著一念。這些屬實不像他會說的話,這些他扭捏著不大吐露的話,其實才是他最想給她看的真心。也正是這義無反顧、執著天真的模樣,最是戳中鳳九的心。
她眨眨有點發酸的眼睛,扯出個不算燦爛的笑容:“的確是傻!怎么能這么傻!我都覺得不像我家夫君了!”
東華見她消了氣,拉著她又說:“但我覺得值得!其實我并未強求,每個世界里的東華與鳳九都是想要在一起的,我不過努力為他們造些機緣罷了。小白,每次看到一個世界里的他們能夠攜手,我便與有榮焉,覺得沒有選錯,東華和鳳九果然是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而每當那時,我就特別想你!”
他深情款款的目光投過來,像是帶著灼人的熱度,讓鳳九有些吃不消,她偷偷擦擦眼角,扭頭強裝鎮定:“還說特別想我,還不是回來都忘了!”
東華扳過她的小臉仔細端詳,繼而笑道:“這是哪里來的口是心非的小狐貍!也好,既是這么不滿意,那我一定得好好想想!”
小狐貍還要嘴硬:“怎么想?”
“自然是,用這里、這里、還有這里想……”夫人說他不像熟悉的夫君了,倒也無妨,他可以讓她再熟悉起來,身體力行無疑最為可靠。
滿抱的溫軟讓東華沉迷,沒有哪一刻能如此讓他放松自在,無論是喁喁私語還是糾纏呢喃,他們都是彼此最契合的模樣。
其實他說不后悔還因為,經過了這么多世界,看過那么多離合,叫他更知道眼前的重要。那些世界里的東華和鳳九,是他們也不是他們,那些不夠圓滿的歷程一一呈現于眼前,只會一遍遍提醒他,猶豫彷徨毫無裨益,相守從來都在點點滴滴的努力里。而他與小白,增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正是最適合的樣子。也因如此,他才能破除萬難,堅持到每次回歸。
此心安處即吾鄉,他的確沒什么后悔的,只愿這樣的日子長些,再長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