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折顏急沖沖從十里桃林折返。
    他這么匆忙，倒不全是看東華笑話，相交多年這點(diǎn)人品總還信得過，不過這孩子一眼看去就與東華頗有淵源，笑話看不成總能看個熱鬧吧？再說如今情勢，忙碌了數(shù)日沒有頭緒，東華的下落說不定還得從這孩子身上找。
    只是來時見小狐貍崽沒精打采，九丫頭心事重重，老鳳凰不由納悶：怎的大半日不見，這娘仨好似霜打的茄子沒了精神？
    他不過客氣問了句：“那孩子醒了嗎？”鳳九便不知為何臉色微變；他再說要去看看孩子，這丫頭面上神色一言難盡。終于不情不愿應(yīng)了，又不知從哪里找來頂帷帽戴上，似是有多見不得人一般。
    “九丫頭，你這是……”
    “閨閣中人，不宜與外人相見。”
    老鳳凰腹誹，不知道是誰總愛打扮成小公子漫山遍野跑，還禍禍了他在桃林釀的好酒，去往生海邊耍酒瘋，這會兒倒來說什么“閨閣中人”。
    “這話說給東華聽，看他信不！”話一出口，二人俱是一愣，遂默然前行。
    重霖已在殿中，端著空碗侍立一旁，見到鳳九的裝束雖目光閃了閃，卻未多言，朝著榻上之人道：“小仙君，我家主人來了！”
    小仙童醒了一會兒，想是剛喝了藥，正虛靠著打量周圍，聞聽此言掙扎著起來，要向來人致禮。
    折顏搶上一步按住：“小娃兒莫亂動，這些繁文縟節(jié)就不必了，小心傷口又裂開！”他抓住腕子診了診脈，確認(rèn)脈象并無兇險后方慢悠悠道，“不如說說你是誰？從哪里來？”倘若不計較眼中的探究，確是一派風(fēng)雅俊秀的好樣貌。
    小仙童倒未現(xiàn)出異樣神色，好心收留的良善人想要了解被收留者的身份背景也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盡管這位“大夫”的神色似乎過于熱切了些。
    同樣讓他在意的還有來自另一方帷帽后的目光。鳳九雖將自己掩在帷帽之后，進(jìn)入殿中也未發(fā)一言，但她如有實(shí)質(zhì)的視線不容人忽略。
    小仙童并不在乎別人的審視，尚且稚嫩的臉上還很蒼白，一雙眸子卻透著沉穩(wěn)鎮(zhèn)定，他坦坦蕩蕩道：“有勞這位前輩，我叫東華，從碧海蒼靈來，不知此處卻是哪里？”
    殿中突然寧寂。
    有那么一瞬，眾人好似被施了定身術(shù)，所有聲音都被抽走，連窗外倦鳥歸林的零星鳴叫也聽得分明。
    折顏先醒過神來，掏掏耳朵懷疑地問：“你說，你叫什么？”
    小仙童略有不解，仍配合地重復(fù)：“東華，我叫東華。”
    咣當(dāng)——
    重霖手中端著的玉碗不知怎的傾倒在地，一向知禮的他顧不上滿地碎片，遽然抬頭瞪著榻上的小仙童說不出話來。
    “我叫東華這件事有那么駭人嗎？”小仙童望著同樣目瞪口呆的老鳳凰也是一愣，皺眉問道。
    折顏尚未回答，呆立一旁的鳳九電光石火間想通了什么，猛地掀開帷帽沖到榻前，顫抖著手撫上他的臉，泫然欲泣道：“東華？你看看我，你可還認(rèn)得我？”
    名為“東華”的小仙童被她溫?zé)岬氖终泼靡唤蚝蟊芰吮埽暰€掠過她姣好的面龐，最終停在額間那朵艷麗的鳳羽花上。他目光微動，遲疑道：“這位夫人，我們見過？”
    刻意的閃躲拉開淡漠的距離，鳳九從這張臉上認(rèn)出了熟悉又陌生的模樣，屬于他們認(rèn)識前的尊神的模樣。往常喚“夫人”時有多旖旎，此時這聲“夫人”便有多刺耳，鳳九覺得鼻頭有點(diǎn)酸，她抓著他的臂膀顫聲道：“你不記得我了？那你記得小白嗎？我是小白呀！”
    他的聲音帶著困惑：“小白？可我在碧海蒼靈從未見過你，夫人是否記錯了？”
    疏離的語氣讓眼眶中轉(zhuǎn)了許久的淚落了下來，鳳九咽下心中苦澀又道：“我生在青丘，是你帶我去的碧海蒼靈，東華，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青丘？青丘又是何處？”他迷惘的樣子似從未聽說過此地一般。
    折顏見狀小心翼翼試探：“除了碧海蒼靈，你可還記得別處？”
    他搖搖頭：“自降世以來，東華并未離開過碧海蒼靈，莫非此處在碧海蒼靈之外？”見其他幾人都眼神異樣地望他，也明白了什么，“你們認(rèn)得‘東華’？”
    何止認(rèn)得，還熟悉得很，可認(rèn)得的那個與眼前的這個到底是不是同一人？
    折顏、鳳九和重霖再次坐下，想要理出個頭緒。這回老鳳凰做了“三個臭皮匠”的頭兒。
    “他說他是東華，可信否？”
    “原先還覺得他眉眼間十分熟悉，若是東華便可解了。”鳳九尚未從沖擊中緩過來。
    “比起說他是帝君不知何時留下的小殿下，小臣倒覺得這個說法更可信些。”為太晨宮的公關(guān)文案愁了大半日的重霖忽然覺得格局打開了，果然還是自己狹隘想岔了，唯此方能與帝君的高風(fēng)亮節(jié)相符。
    折顏點(diǎn)頭贊同：“我也覺得不像作偽，要驗(yàn)證亦非難事，總有痕跡可循。目下的問題是，到底是東華遭遇了什么劫數(shù)失去了記憶，還是另有蹊蹺？”
    幾人都想到東華消失前的那段日子其實(shí)一直不大爽利，莫名衰減的修為不知是否就是肇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才有了今日之事。
    可折顏轉(zhuǎn)念又皺眉否定了自己：“也不對，若是失去記憶總有因由，要么外傷受損，要么神識有礙，我在把脈時并未發(fā)現(xiàn)這兩處有何不妥。”
    鳳九忽然扯了他的袖子：“有沒有可能，這是另一個‘東華’？他不認(rèn)得我們，不是忘記，就是因?yàn)檫€未遇見我們。”
    “你的意思是……”老鳳凰也想到一種可能。
    “便如凡世有許多個一樣，世界之外也有許多個世界，他是另一處的‘東華’。”鳳九眸中愈加堅(jiān)定。
    重霖也跟上了思路：“所以小殿下所說假山中的洞口，可能便是去往那個‘碧海蒼靈’的通道？此時找不見，許是通道暫時關(guān)閉了。”
    三人一合計，更覺得這說法有道理，可這么一來，事情便與原本的預(yù)期完全轉(zhuǎn)了方向，須得重新籌謀。
    回頭再說被三人暫安頓在殿內(nèi)的小東華。
    他雖因著傷勢神思昏沉，身上也有熱度未退，可對于今日發(fā)生了什么仍有印象。幾只小狐貍輪番出現(xiàn)，再到此間主人現(xiàn)身，原以為是自己受傷昏迷被小狐貍崽無意中發(fā)現(xiàn)后帶回家中醫(yī)治，可一句“你們認(rèn)得‘東華’”便叫他們變了臉，其中必然另有文章。
    他自小孤單一人，所能倚賴唯獨(dú)自己，而偌大的碧海蒼靈蘊(yùn)集天地精華，寶藏甚豐，卻并不安全，時不時便有精怪異獸與陌路之人冒出來滋擾，究竟抱持什么心思他最是敏感。
    不過今日所見之人，他知并無惡意。
    東華又審視了一番周圍，雕梁畫棟，陳設(shè)雅致，秩序井然，氣象萬千，對比自己所住四壁空空的石室，此處絕非尋常人家。他很是好奇，他們口中的“東華”是誰。
    殿外有一陣細(xì)微的響動，像是什么靈巧的小獸潛行而來。
    稍頃，殿門被小心地打開一條縫，兩只小狐貍崽偷偷摸摸躥到殿中，先躲在一邊的柱子后探頭探腦，見沒有動靜才躡手躡腳行來。
    東華早已瞧見他們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由輕笑：“你們又來了？這里沒別人。”
    “小哥哥，你醒啦？可好些了？”隨著清脆的童音，攸攸兩眼放光地跳到他身邊。
    東華已然抬起的手頓了頓，終究還是放在了小狐貍崽的腦袋上：“原來你會說話。”
    攸攸有些歉疚：“我不是存心要騙你的，小哥哥，就是還沒來得及說……”她指指一旁安靜的滾滾說，“這是我哥哥，今日你也見過，我們過來看看小哥哥好點(diǎn)沒有。”
    滾滾一張小臉甚是溫良，東華在他下頜撓了撓，見小狐貍崽又愜意地瞇起了眼不禁失笑，順口問道：“既然你們會說話，我且問你們，這里是什么地方？”
    “這里是九重天一十三天的太晨宮呀，小哥哥你不知道嗎？”
    “九重天？這里是天界？”在小東華的印象里，彼時尚未對四海八荒有完整的認(rèn)知，只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地方比碧海蒼靈更優(yōu)渥華美不稀奇，只是奇怪家在天界的小狐貍崽怎么晃悠到了碧海蒼靈。
    “是呀！”兩只毛團(tuán)子都瞪著明澈的大眼睛看他。
    東華心中一動，忽然發(fā)問：“你們，對‘東華’這名字有何想法？”
    毛團(tuán)子看著很是激動，對視一眼倏地化作兩個粉妝玉琢的娃兒擠到他面前，一臉“終于問到這問題”的期待：“小哥哥，小哥哥，你是來認(rèn)爹的嗎？”
    東華一詐之下果然從毛團(tuán)子口中掏出些線索，可這走向頗有些意外：“什么……爹？”
    攸攸小團(tuán)子神秘地湊到他耳邊：“小哥哥，你問‘東華’是不是因?yàn)樗悄愕磕愎皇钦娴男「绺纾　?br/>     夢想成真，她兩只肉乎乎的小手恨不得立時就要拍起巴掌，可是預(yù)想中得償所望、喜極而泣的場面并未到來，反是一片靜默。
    滾滾到底警醒些，見他面色有異，拉了眉開眼笑的攸攸一把，不再讓她多說，自己斂了神色拱拱手，察言觀色道：“妹妹無狀，多有冒犯，還望小仙君多多包涵！”
    東華望著眼前的兩個小娃兒。此前他只見過他們小狐貍崽的樣子，此時端端正正站到身前，雖則一個活潑一個安靜，這五官容貌卻分外熟悉，再細(xì)細(xì)咂摸女娃兒話中的意思，難道……
    他眸光一凝，又迅速垂下眼簾掩住了其中驚駭，不過將將過了一萬歲的小上仙其實(shí)遠(yuǎn)不及以后淡定，他勉強(qiáng)按捺住心下悚然，平穩(wěn)著語氣問：“所以，你們的爹爹是叫‘東華’？”
    攸攸已認(rèn)定心中所想，聞言上前親昵地勾著他的臂膀：“小哥哥你真聰明！下次我們可以一起玩耍啦！”
    她哪知身旁貌似平靜的人已然魂游天外。
    三言兩語誘出了真相的小東華，內(nèi)心已如驚雷滾過，似有無數(shù)聲音環(huán)繞著他：一個說許是同名也是有的，一個又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哪來那么多巧合，一個還說莫非天下便他一個銀發(fā)不成，一個更說瞧這倆娃兒與他如此相像誰敢說沒有淵源……可他不過虛長萬余歲，哪里來的這雙娃兒？
    彼時他自然不知，后世有種說法很能形容此種五味雜陳的心情，名曰“喜當(dāng)?shù)薄?br/>     他有種預(yù)感，自己小小年紀(jì)，還未體會有爹娘的暖心，便很可能先要領(lǐng)教當(dāng)人爹的艱辛了。而更為糾結(jié)的是，除了不得不當(dāng)人爹，似乎還有更加令人無法忽視的一條——他得應(yīng)付娃的娘。
    以他的腦袋瓜自然不難想到，那位額間有著鳳羽花印記的夫人，以及那只忽然跑不見了的帶著同樣印記的小狐貍，大概也許可能便是同一人了……
    想及她帶著暖香撫過來的手掌，以及如泣似訴喚著“東華”的模樣，小東華突然很想撓頭，好不容易消退的熱度仿若又高了兩分。
    他渾身不自在，倍感無力地想，我可能還需要再睡一睡，也許一覺過后這怪誕的夢境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