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未從主君處探到口風(fēng),在營中也未尋見端倪,東華便想著不能虛耗,潛心恢復(fù)修為。誰知不過隔了三四日,再出帳時便察覺不對,軍中雖仍安然,但來往的人實(shí)實(shí)在在地少了。既無戰(zhàn)事,是何緣由?
他原未想找折顏,可這事不好隨意打聽,一時半會兒又找不來主君,少不得要把老鳳凰拽過來問一問。只是,不知是不是前陣子把他揍狠了,最近連影子都不見。
想躲倒也沒那么容易!東華眉梢微挑,唇邊隱現(xiàn)一抹笑意。
是夜,距離大軍營帳一里外的樹林,一道矮矮的身影鬼鬼祟祟地繞著最茂密的幾棵樹轉(zhuǎn)悠了一陣,在這棵樹底下伏倒觀察了片刻,又滾到另一棵樹下故技重施,末了躲到樹干后學(xué)起了夜梟叫,聽著頗有些瘆人。
一處影影綽綽的樹影里,不起眼的樹冠輕輕晃了晃,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行了,叫得那個難聽!沒讓人瞧見吧?”
矮墩墩的小藥童氣喘吁吁地回話:“沒,沒有,我可小心了,路上還特地兜了幾個圈!”
“今日可有誰來尋我?”
小藥童認(rèn)真地回想了一番:“文昌仙君來尋了您兩回,其他就沒有了。”
“嘿嘿,幸虧我料事如神!放機(jī)靈點(diǎn),明兒個他要是還來,你仍舊說不知便是!”
小藥童點(diǎn)頭應(yīng)承,又問:“前幾日您不是還替仙君診脈的,如今不用去了嗎?”
“嘖,反正死不了,少喝幾碗藥也沒什么,讓他下手那么狠!”不知摸到了哪里,一陣齜牙咧嘴的吸氣聲后,那人不耐煩地問:“叫你拿的酒呢?”
小藥童從懷中掏出一只精致的酒壺向上遞去:“喏,在這里!要不是主君不在,我可不敢去取!”
“怕的什么!本就是從我這里分去的,東華一向也不在意這些,他既出去了,正好拿來給我解饞!”一只手從樹上伸下來,接過那酒壺,毫不在意地打開灌了幾口,卻猝不及防地咳嗽起來,“咳咳咳,這是什么鬼東西!”
不是酒還能是什么?拿的時候他特地聞了的。
小藥童正自疑惑,卻聽一道平淡的聲音驀地在身后響起:“哦,主君出去了?”
寂靜之中陡然響起人聲,樹上樹下的二人俱是一驚。
小藥童本就膽小,一見來人心生膽怯,想及這兩日不知跟著撒了多少謊,早抖抖索索躲到樹后。
折顏本翹著二郎腿嘚瑟,只是拿來助興的美酒不知怎的變了味,正傾著身子打量酒壺,聞聲一時不察從樹冠中摔了下來,那張黑了一個眼圈、嘴角一片烏青的臉便暴露在了月色里。
離著他們幾步遠(yuǎn),深色衣袍的青年隱于夜色里,線條優(yōu)美的面龐在皎皎月光下泛著玉色,冰輪玉魄,玄度恬朗,映著他眸中清輝,更不似凡間景。只那挺拔的肩背不見一絲柔軟,并不如何偉岸的身軀透著清貴疏離、盡在掌握的氣勢。
折顏總覺得被那人嘲笑了,低低罵了句:“陰魂不散!”也不好失了風(fēng)度,他暗暗揉著摔得生疼的腰臀,從地上爬起來,掂著手上灑得所剩無幾的酒質(zhì)問:“是你換了我的酒?”
東華并未接話:“你還未回答我,主君不在大營?”
折顏一愣,嗤笑道:“文昌仙君口氣不小,主君的行蹤憑什么要告訴你!”此刻,他倒也不再遮掩尚未恢復(fù)的傷口,挺直了身板預(yù)備跟狂妄的文昌講講道理。
對面的人卻一反平日的溫和,面上如月色般寒涼:“我再問一遍,主君是否不在大營?折顏,這很重要!”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折顏臉上,冷肅到面無表情的樣子讓老鳳凰憋屈又心煩,不知怎么就被盯得氣勢一矮,他顧不上計較來人指名道姓的放肆,掙扎著晃了晃腦袋,翻了個白眼:“主君帶人受降去了,這也不是秘密,就你什么都不知道!”
東華確然不知,這幾日他為趕時間修煉得十分忘我,沒怎么在意周遭的動靜,許是錯過了。況大營中又無熟識交好之人,自然也不會傳遞消息來。
老鳳凰一副嫌棄土包子的嘴臉,不過就是要激怒對方挽回一些顏面,誰知對方渾不在意,反而順著他的話問道:“去何處受降?”
“旄山。”折顏不解自己如何答得這般順溜,要想收口都來不及。
然而東華似乎并未解惑,皺眉思索片刻后問了個讓折顏摸不著頭腦的問題:“……那里是不是有一處山谷名喚育遺?”
撇開其他不談,折顏對于虛心求教的人倒是有問必答的,否則如何體現(xiàn)他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驚天地泣鬼神的口才?如今對面之人難得放低姿態(tài),折顏認(rèn)為勉為其難也算是虛心請教了,再說之前一個兩個問題都答了,倒也不在乎多一個,于是十分順暢地應(yīng)道:“不錯,旄山之南有谷育遺,長了不少怪鳥,此番受降之地距此不遠(yuǎn)……”
話音未落,便見對面人變了臉色,倒讓還準(zhǔn)備滔滔不絕的折顏不確定地放慢了語速,誰曾想,下一刻他就被毫不猶豫地打斷了話頭,這個讓折顏很是討厭的文昌居然抓著手臂命令他:“盡快整肅部屬,受降一事恐有變!”
東華原本找折顏,只是問個行蹤,順便捉弄一下這個總愛折騰的家伙。
他自然知道折顏為何躲他,恐怕是那日親手在他臉上留的印記還未好全,老鳳凰自詡倜儻風(fēng)雅,一朝破了相,自感無顏見人。這幾日連例常診脈也不來,想是猶自不爽得很,一門心思要讓他吃點(diǎn)苦頭。
老鳳凰這打不過就躲起來生悶氣、還千方百計給穿小鞋的能耐,真是幾十萬年如一日!說不準(zhǔn)就在哪處樹林里躲著,不是梧桐樹就是桃樹梨樹海棠樹,翻不出什么大花樣來,本性難移足以概括。
遇見小藥童鬼鬼祟祟從大帳中出來卻是碰巧。主君大帳豈是閑雜人等隨便出入的?小藥童探頭探腦自以為無人發(fā)現(xiàn),實(shí)則早已置于眾目睽睽之下,只不過軍中俱知他替折顏?zhàn)鍪拢低得镁埔膊皇且换貎苫兀?xí)以為常罷了。
東華不一樣,他見了小藥童的舉動,立時反應(yīng)過來主君大約不在軍中,又覺得這怕與躲起來的折顏有關(guān),所以不動聲色尾隨其后,途中順便將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壺酒換成了貨真價實(shí)一壺醋,只等著看笑話。
沒想到,老鳳凰的行蹤固然是確認(rèn)了,亦從折顏口中確認(rèn)了主君不在軍中的消息。去了哪里?去做什么?疑問漸生的同時,似是印證了這些日子憂心之事,他沒來由起了一陣心悸,驚覺事情并不簡單。
旄山與育遺這兩處地名并不陌生,只不過在他的記憶里并無特出。但說到育遺谷中的怪鳥,讓他想起那些陌生的畫面里,累累尸骸背后確有些怪模怪樣的鳥,不免產(chǎn)生些不愉快的聯(lián)想。
從上一個世界起,他所在的便不是與來時一模一樣的世界,大千世界何其奧妙,即便遇見差不多的人,甚或有一段差不多的經(jīng)歷,也很難說這便是同一個人同一段事。
甚至有時他會有些奇思妙想,假使小白在,會覺得哪個才是自己?是選擇同樣的樣貌性格,還是選擇同樣的記憶經(jīng)歷?
他好似在走一段莫測的迷宮,似曾相識的背景迷惑多于真實(shí),斷不能以經(jīng)驗去揣摩,因為前方的路不知何時便會分叉。而引導(dǎo)他向前的其實(shí)并不是記憶,只是某種難以言說的預(yù)感。他借著這預(yù)感一步步走下去才知道到底會遭遇什么,但要他解釋預(yù)感從何而來,恐怕也只能用一句“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來了結(jié)。
然而,因緣既起,要他視若無睹是不能了。難的卻是如何讓別人相信自己。
譬如此時,折顏乜斜著眼煞是桀驁:“你命令我!”要不是臉上的傷口還在提醒他實(shí)力的差距,恐怕便要不客氣地詰問:“你算什么東西!”
東華未與他糾纏,單刀直入道:“我且問你,此地距離旄山有多遠(yuǎn)?大軍多久能到?”
“相隔千余里,不過以我天族大軍的實(shí)力兩日應(yīng)能到了。”
“那么敢問主君是何時啟程的?”
折顏皺皺眉,約略知道了他的意圖:“兩日前的清晨出發(fā)……”
“算上今日就快三日了!軍中應(yīng)有日常聯(lián)絡(luò)之法,可有消息傳回?”
折顏默了默,暗悔自己大意,嘴上仍試圖找理由:“……許是他們路上耽擱了?受降而已,又無急事!”
東華靜靜望著他不語,他知老鳳凰不至如此駑鈍,只不肯輕易低頭罷了。
折顏轉(zhuǎn)了九曲十八彎也未能找到說服自己的理由,終于閉口不言,半晌方不甘不愿地問:“你待怎樣?”
東華等得就是這句:“事有蹊蹺,受降必定有詐,且所謀者大。事不宜遲,速速整肅大軍,你我兵分兩路,我率一路馳援主君,你率一路留守大營!”
“你?”折顏未想到這人主意這么大,立時就給自己安排好了位置。
“不然呢?你放心讓我留守?”東華十分淡定地瞥了他一眼,料定折顏無此底氣。
果然,老鳳凰權(quán)衡再三,摸著鼻子又問:“你想帶多少人去?”
“主君可是帶了三成兵力?那我?guī)沙杉纯桑O碌牧艚o你,別告訴我這還守不住!再派探馬前去打探,受降有詐,周圍必有異常,有消息立時傳回!大營加強(qiáng)防守,外松內(nèi)緊,注意西北、西南方向動靜!還有,盡快與父神、墨淵、白止聯(lián)絡(luò),小心提防兩族聯(lián)軍,此事只怕還有后手!”
東華語速不慢,折顏略覺應(yīng)接不暇,一路點(diǎn)著頭隨他回到大帳。
直至召集完人馬,以副帥身份發(fā)出若干金令將諸事安排妥當(dāng),又待眾人有條不紊離開大帳后,折顏方覺不對:“嘿,我怎么倒聽起這小子的話來了!”
他手中的扇子往自己腦門上重重一敲,也不管疼不疼,心中只覺被人算計了一把,可偏偏又挑不出錯來。折顏也暗覺神奇,怎么就被這來歷不明的文昌給吃得死死的?便是方才在軍帳中排兵布陣,他竟然適應(yīng)得很,覺得與主君在時無甚不同,不由自主便將自己置于從者的位置,更奇妙的是其他諸人竟也未覺不妥。
老鳳凰思想良久,不說“英雄所見略同”,也不談“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卻很是神來一筆地嘆了聲:“那句俗語怎么說的,不是一家人,不進(jìn)一家門!甚妙!”
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倘被某人知道,少不得又是一頓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
如是單純探查情況,東華的確可以一人前往,但五族之爭并非如此簡單。鬼族和妖族聯(lián)軍實(shí)力不過爾爾,如今卻要在明知毫無勝算的絕地里搞出花樣,難保沒有他族的影子。且東華亦說不準(zhǔn)此去是否一馬平川,一旦貿(mào)然深入,陷入敵暗我明的境地,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著實(shí)不智,還是慎重點(diǎn)好。
他領(lǐng)著一隊人馬埋頭趕路,無心欣賞沿途景致。一路行來,還得時時保持警戒,并不那么舒心。
按著此刻行軍的速度,一日應(yīng)能到旄山。及至午后,前方探馬已報了幾回,大軍前方數(shù)里并無異常,但越是接近越是疑云重重。
天色將暮時,他們距離目的地不足百里,東華還是放下了連夜趕路的想法,號令諸人停下休整。
夜風(fēng)漸起,涼意深沉,東華從方才起就覺得周圍有些違和,他不動聲色地四處瞧了瞧,戒備了一陣未見異常,卻仍不能放心。
趁著最后一點(diǎn)天光眺望遠(yuǎn)處,旄山的崇山峻嶺似在眼前,因著光線不足,黑黢黢的輪廓看著更像無人知曉的密境,不知背后會露出怎樣的尖齒利爪。
草木留下一團(tuán)團(tuán)一簇簇的陰影,像冷硬的山石,又像蜷伏的野獸,被風(fēng)卷起陣陣低吼。
將士們隱約的說話聲隔著段距離傳來,不甚真切。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戰(zhàn)士,知道壓著嗓音,不讓曠野的風(fēng)將之帶到遠(yuǎn)方。于是,語聲中留下一段段驟然寧寂的間歇,有種亂了節(jié)奏的張皇。
對了,聲音,就是聲音!東華遽然醒悟。
明明是山野,這里實(shí)在太過安靜!
連綿不絕的山脈隨著視線延伸,其中不知孕育多少飛禽走獸。若是尋常,山林中會有很多聲音,唧唧的蟲鳴、野獸的嘶喊、禽鳥的叫聲,此起彼伏或是參差錯落,那是充滿生機(jī)的自然的奏鳴。
而此時除卻風(fēng)聲再無其他,寂靜更像被壓制后的無望,沒有溫柔的安詳,只有冷厲的肅殺。
原本還有趁夜一探旄山的考慮,現(xiàn)下自然只能放在一邊了。他不欲打草驚蛇,狀似無意地退回原地,暗中在營地周圍設(shè)了禁制,隱晦地提醒眾人抓緊時間休息,又布置了可靠之人值守,行動間仍做出一無所覺的模樣。
不過,今夜怕是平靜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