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百年前,東華帝君與帝后白鳳九攜手迎戰緲落與姬蘅,于九重天大破妖族大軍以來,四海升平,八荒寧和。
要說六界之中有什么熱鬧,無非就是兩件,卻都與帝君有關。
一件是關于太晨宮新添的小狐貍崽。
據說狐貍崽是得了帝君的心血滋養才成了這四海八荒唯一的九尾赤金狐,別說其他各界,便是在青丘之國也是聞所未聞。當年帝后白鳳九作為普天之下唯一的一頭九尾紅狐已令人咋舌驚嘆,沒想到太晨宮的小公主還要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眾仙者回過神來一想,這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九尾狐齊聚了太晨宮,倒不知以后是不是還有更多驚喜。
于是,天門俱蘇摩花叢后的賭局心照不宣地重現江湖,為著帝君帝后下一回的狐貍崽是什么色兒開了盤口。據聞悄摸來下注的還不少,一二真君真皇家的侍從拿著明顯與身家不符的賭注,其他眾人倒也未曾戳破。倒是天君家的阿離殿下某一日綁著包袱皮“喬裝改扮”前來,嘴里還嘟噥著“肥水不流外人田,先替小外甥押兩百個夜明珠!”圍觀眾仙以為得了內幕消息,紛紛跟風下注,一時引得盤口幾番震蕩,叫眾仙的荷包好一陣抽搐。
小狐貍崽四五十歲的當口化了人形,原本圓滾滾的狐型成了眉眼玲瓏、五官標致的奶娃娃。凡是見過奶娃娃的侍從婢女莫不眾口一詞,拍著胸脯保證,此乃平生所見最為可愛的小女娃,連當年的帝后白鳳九也不遑多讓。
因著帝君早年閉門休養,小狐貍崽又年幼,太晨宮外除了天帝夜華夫婦和連宋、成玉、司命等原就走動頻繁的,其他人等鮮少有機會接近。近來為小公主慶百歲生日,眾仙者本以為有機會得見帝君一家的風姿,誰知太晨宮依舊只招待親友,閑雜人等連一十三天都不得接近,讓八卦心思無處排遣的小仙們抓耳撓腮。
據說小公主十分肖父,見過帝君風姿的仙者們不免暗戳戳肖想了一番帝君女裝的模樣,試圖以此推測小公主的美貌。同好間擠眉弄眼,切口不斷,雖也知道一朝暴露不免要被重霖仙官找去談心,或是被神劍蒼何逼上門,但刀頭舔血、火中取栗的刺激又使得這班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每日里不遺余力在危險邊緣瘋狂試探。
倒是司命星君執筆的《四海》系列又有了新作,什么《四海美女話你知》《四海追君有奇招之抓住他的胃》《四海佳偶天然成之堅持到底就是勝利》……那些知道點底細的老客,紛紛拿出看圖說話、閱讀理解的功底,咬文嚼字地從話本子里找到端倪,以此映照熱點,摳出幕后真相。
當這點愛好因為水漲船高的熱度得到重霖仙官的額外關注后,司命星君也就成了太晨宮的常客,收到了帝君的特殊恩典。
另一件是關于妖族。
自緲落在大戰中落敗消失,妖族上下人心惶惶。前頭已有那些被無端制成傀儡的士兵家人哭天搶地不知要找誰討個說法,不久卻得知緲落與姬蘅發動仙妖大戰擾亂天界,帝君和帝后在戰中亦有受損,恐被秋后算賬都惶急不已。
帝君在太晨宮中休養時,天君前往探望,為此事曾有商議。
未過多久,天君夜華頒了道旨意,著令在西荒與北荒交界處辟出一塊所在作為妖族的聚居之地,自此結束五族之中唯妖族無自有之地的困境。又昭告天下,六界律法中增補五族平等條約,曰六界五族俱為天地生靈,生死造化耳,不以貴賤定,不以正邪分,循善懲惡,如是一同。
妖族上下不意竟得到了這么個消息,頓時舉族震動。回想數十萬年來被其他各族排擠而顛沛流離的悲催,尚不如最為軟弱的人族,更是思緒萬千。
早年緲落作為妖尊,雖在六界中處處被人詬病,但族中之所以有不少追隨者,便是因為緲落曾許以重建妖族榮光的宏愿,年輕一輩聽來都覺熱血沸騰。彼時,族中還有傳言,如此境遇乃是因為東華帝君不喜妖族。妖族技不如人,得罪了仙界中人,不得已才落得這般下場。
如今,喜訊傳來,眾妖只覺撥云見日、草木逢春,一干花草成精的立時原地表演了個春色滿園,終于可以光明正大行走于世,均覺喜不自勝。料想此等大事若無帝君首肯不會如此順利,妖族上下無不感念帝君恩德。
他們花了十年選出新一屆的妖王,又花了五十年準備了妖族慶典,慶賀妖界重生、妖域重啟。期間,陸續有妖族從四海八荒前來投奔,慢慢倒有了些氣候。
一張莊重素雅的帖子鄭重其事地送上一十三天的太晨宮。妖族長老恭敬地等了一天一夜,接待的重霖仙官未說可也未說不可,只說帝君知道了,讓長老且回去。
妖王與一眾長老商討了半天,覺得帝君這意思許是要來,頓時精神百倍。早就從洪荒舊聞里聽說東華帝君的小妖更是蠢蠢欲動,往日因為立場不同不好宣之于口的小心思今日終于又活泛了起來,太晨宮秘事迅速榮登妖族熱搜的榜首。
可到了慶典正日,妖族眾人打扮得色彩繽紛、花枝招展,卻并未盼來名震六界的東華帝君,來的是太晨宮的少帝白棣白滾滾。
當日,妖族眾人見到從七彩祥云中緩步走來的銀發小仙童時俱是一愣,從妖王到妖族長老,雖則失望倒也未有太大落差,畢竟曾經的天地共主怎會那么好請,能讓白棣殿下前來已是難得。
作為代父君出席了無數慶典的“熟手”,滾滾表現得不卑不亢、莊重有禮,十分符合其少帝的身份。
無人知曉,繃著一張小臉面無表情的滾滾,實則內心有些雀躍。
與父君喜愛毛茸茸的圓毛不同,滾滾偏愛的是輕靈靈的花草。如今,越過一眾毛茸茸、亮閃閃、疙里疙瘩的臉,他見到了各式各樣花花草草所化的妖族,一雙雙或細長或圓潤或懵懂的眼睛望過來,他聞到了各種植物的清香,不由心情舒暢地帶了點笑意。
人群中閃出一名小女娃,杏眼水潤可愛,淡粉衣衫清新,她跨出一步瞪大了眼睛怯生生地喊了句:“……白家哥哥……”
滾滾腳步一頓,回頭仔細打量了一番,不由眉頭一挑:“是你!可是找到你娘親了?”
原來是在凡世遇見的小花靈。南荒遇險得救后,滾滾便把那株如意鈴的話放在了心上,妖族重啟妖域時,托了重霖將凡世的小花靈送至她母親身邊,此時想來是見到了。
“嗯,已經見到了,多謝你!”小花靈低聲回道。她長大了些,倒不似小時活潑,粉嘟嘟的臉上泛起了一層紅暈。
滾滾甚為想念當初繞著自己手指糾纏的粉團樣的小花靈,此時這般嬌羞倒失了不少味道。
站在小花靈身邊的少婦恭敬地朝滾滾施了一禮:“多謝小殿下助我母女團聚!另有個不情之請,煩請小殿下向帝君轉達妾身的歉意,那日是錯怪了帝君……妖族能有今日,應要感謝帝君的不計前嫌、寬厚仁德!”
滾滾愣了愣,凝神回想了下,估摸著當日她說父君不喜妖物的話,他淡淡一笑道:“父君對六界五族從來一視同仁,并未有輕視之心,爾等皆可放心!此番父君遣我來便是要告知各位,緲落雖出自妖族,但是非功過自有論斷,妖族日后過得如何,全看各位自己,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必妄自菲薄!”
一番話說得眾妖皆眼眶微紅、面有憧憬,很多雖一時未領悟到妖族重振的遠大目標,卻為著親朋好友又能聚到一處而歡欣鼓舞,一塊應許之地,一份家族維系,很久以前流淌于骨血之內的東西,終于有了播撒之處,他們覺得自己也有了根。
有的妖流下了激動的淚,有的妖連哭聲也很聒噪。
滾滾從一眾抽泣聲中又發現了熟悉的身影,旋三這朵喇叭花也來湊熱鬧,偏生哭得稀里嘩啦連語聲都不連貫;“小,小仙長,原來,原來你是這么厲害的神仙!原來你爹,就是東華帝君!早知道,早知道我當日就該,跟帝君多說幾句,也好沾沾他老人家的仙澤……”
他拿著塊帕子鼻涕擤得山響,悲悲切切地后悔錯過了一步登天的機會。
滾滾戲謔地問:“這回倒不怕我爹了?要不,再帶你去見見?”
旋三陡然僵住想了想,花冠子下的小臉頓時萎靡了不少:“……怕,還是怕的……”
慫慫的小喇叭花讓周圍眾妖笑了好久,連他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笑聲中有了放松與釋懷。
出于對父君的景仰,滾滾在妖族時句句話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卻唯有一句不太準確:誠然,帝君對六界五族一視同仁沒錯,但只有鳳九這只九尾紅狐是在六界五族之外的!
因著與緲落的一段恩怨,關于要不要去妖族,東華曾問過鳳九。
鳳九渾不在意:“緲落自有天道懲戒。倒是妖域啟開,她曾入得夢來,狀似道別,想是執念已然放下,這于她、于六界未必不是好事。又說她作甚?咱們可以做些別的!”
于是,東華以傷勢還需靜養為由把兒子踹去參加妖族的盛典,自己卻隨了鳳九來到青丘,只因小帝后說今日正是觀星的好時候。
鳳九拉著東華一路來到往生海畔,去往她想了千百年、念了千百年的地方。
“什么時候,我帶你去青丘看星星啊!”
彼時,她在太晨宮六角亭中乘著悠悠夜風對著朗朗皎月說;她在無邊無涯的夢境中對著佇立于佛鈴花海的清癯背影說;她在東海之濱的首陽宮中摟著受傷的夫君哄他睡覺時說。
今日,她終是帶他來了這里,來看青丘的星星。
海浪柔和地拍打著堤岸,嘩啦啦的水聲讓東華總覺得會有白衣白裙的少女挽著一頭墨發款款而來。
粼粼的水面,溫柔得不似起過洶涌的波濤,倒似輕捷吟唱的山溪、漣漪微漾的心湖,映著高高天幕上閃爍的星子,仿佛在訴說一場脈脈的情話,你一言我一語,無論阻隔的距離。
“東華,你看這些星星,是不是比九重天上的好看?”鳳九挽著東華的臂膀,頭枕在他肩上,抬眼打量這熟悉無比的蒼穹。
東華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些明滅不定的星光,隔著輕紗薄霧,似遠弗近,確然比在太晨宮見到的多了一番朦朧的美感。
但是這些,又哪里及得上身邊人?他在乎的從來只是一起看星星的人。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星空,澄澈的眸子里倒映著星光,又似浸在春水中一般,含著無限美好。
“夜螢誤入星河處……”鳳九想起了什么似的,轉頭要將這句凝聚了許多回憶的詩吟給夫君聽。
東華一挑眉:“誰是夜螢,誰是星河?”
“唔,大約,大約我是夜螢……”小狐貍望著他笑意盈盈的眼睛囁嚅道。
“……不,小白,你是星河,我才是飛入星河的夜螢……”他憐惜地將唇印在她水樣的眼眸上、鼻尖上、唇瓣上,于她耳邊私語:“我與你說過,你的眼里有星星!小白,你才是我的星星!”
她嬌軟的聲音自他頸項間傳來:“你都記得?那日你沒醉?”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輕笑著親親她玲瓏秀氣的耳廓,唇下的耳朵尖顫悠悠地泛起了薔薇色。
懷里的小狐貍抖了抖,揚起艷若桃李的粉面嗔道:“讓你看星星,你又說這些!”
“夫人是嫌我看得不夠認真?那為夫看得再周全些!”
老神仙優哉游哉地放慢了速度,薄唇貼著她飽滿的唇珠一路向下,溫熱的氣息打在肌膚上,勾起一陣戰栗。小狐貍微微有些迷離,情不自禁伸手緊緊抱住了眼前人:“東華,東華!”
低低的笑聲回應著她:“青丘的星星委實不錯,但我們該回去了,小白!”
兩道不分彼此的身影消失在了往生海畔。
懸于天幕的星子們見證了這纏綿的一幕,調皮地眨了眨眼。
迢迢銀漢夜流光,遲遲鐘鼓話未央。相思何止春庭月,一寸芳華一寸長。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