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一大清早就在廚房里忙碌。
今日她不知為什么就想要做點好吃的,也許是因為庭前的佛鈴花凋零又綻放,墻頭的菩提往生悄然躥出新芽,姑姑說春日近了;也許是因為滾滾抱著小團子來幫忙,一雙兒女承歡膝下讓她兩眼酸澀,想要找些事做;也許是因為折顏說東華的神識有所恢復,傷勢亦有好轉,說不定能夠早日醒來。
調(diào)餡、揉面、包餡、壓模,她來來回回忙得不亦樂乎,忙碌可以使她少些時間做無謂的猜想,孩子們稚拙而歡樂的面容也能叫她暫時放下牽掛的人與事。
小團子一身毛沾了星星點點的面粉,狐貍爪子無數(shù)次伸到餡里,案板上開出了一朵朵調(diào)皮的小梅花。在小家伙又一次肆無忌憚地抖落滿身粉末時,終于被娘親忍無可忍一個巴掌掃下了桌,她可不想做狐貍毛餡的糕點。
鳳九做了栗子糕、棗泥糕、梅子糕。唯獨無憂糕,連著做了兩屜,都差那么點意思,形狀可,顏色可,只是這境界……
她默默放下咬了一口的無憂糕,無憂之境終歸還是失去了。
這變化也許就在她與東華一次次的挫折劫難中,也許隨著悠悠歲月消逝在了時間里。她可以堅強地扛起肩頭的重擔,可以勇敢地擋在孩子前面,可以克制地將東華受傷的哀慟隱忍成默然,卻再也無法像無憂無慮的小狐貍一般一往無前、隨心所欲。她是女君和帝后,她成了妻子與母親,她有了更多身份與責任。
也許,唯有在東華面前,她才能恢復成那只永遠在春光里歡騰的小狐貍。
滾滾早已不像在凡世時一樣與娘親搶糕吃,他很懂事地給鳳九和妹妹分了糕,自己最后捻了一塊,端端正正地坐下吃了起來。
毛團子可不管,什么都饞,從剛剛看娘親端出一屜一屜的糕點時,她已經(jīng)開始口水橫流了,偏生哥哥還怕她積食只給一塊,她三口兩口吃完,覺得甚是不過癮,仰著圓圓小臉、瞪著水汪汪的狐貍眼,繞著滾滾手邊轉來轉去,還想多討些來吃。
滾滾瞥見小毛團子兩只尖耳朵抖啊抖,九條小狐尾甩來甩去的模樣便覺好笑,他裝作沒注意的樣子,只伸手撫摸著小狐貍。赤金色的絨毛輕盈蓬松,手感極好,毛團子為了討好他還把軟軟肚皮露出來,小肚子圓鼓鼓,帶著暖暖的溫度輕微起伏,能瞬間激起人心中的柔軟。他想,怨不得父君那么愛將自己變作原形來薅毛,真的真的很舒服!
可一想到父君,他又不禁手下一頓,望著一臉懵懂的妹妹輕嘆了一聲,摸摸她頭頂一撮呆毛。
小毛團子討好了半日沒見哥哥再給喂點心,十分失望,她氣哼哼在滾滾手指上咬了一口,自己躥上桌案飛快從盤子里叼了一塊糕就跑遠了。
鳳九看著小家伙圓滾滾的背影往寢殿去了,知她又要去陪東華。
近來她在寢殿做了窩,什么好東西都要叼給父君看,就算父君未醒沒人跟她說話,自己一個人嚶嚶嚶的也玩得不亦樂乎。這可不,連吃塊糕都非要到父君身邊去。
鳳九不由搖了搖頭,微嗔道:“這孩子!”
今日又到了折顏來給東華診脈的日子。鳳九算算時辰差不多,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太晨宮門前就轉來折顏穿粉著綠的身影。
老鳳凰搖著一柄折扇,好似在桃林漫步,見了鳳九招呼道:“九丫頭,你四叔讓我給你捎了好酒!”他晃晃手中的玉壺,聞到空氣中彌漫的食物香氣,不由問道,“做了什么這么香?今日有口福了!”
滾滾過來見禮,折顏一看又問:“小的呢?”
“去陪她父君了,這會兒多半是在寢殿!”鳳九笑著回答,那笑容卻如春日之雪美得十分脆弱,方曇花一現(xiàn)便旋即斂了回去,勾著的唇角逐漸平緩,帶著些失落與惆悵。
折顏曉得她又在擔心東華,出言安慰道:“丫頭,當日墨淵、白止與我合力為東華穩(wěn)住傷勢,他既沒有羽化,情況應不會再糟,只是這神識、經(jīng)脈、心傷都需好好調(diào)養(yǎng),不可操之過急。有我等在,總不會這么容易讓他走的!”
鳳九緩緩點點頭。
她仍然記得那日在一陣心悸中倉皇醒來,還不及為自己渡完上神劫而驚喜,便見到一身鮮血的東華頹然倒下,她幾乎以為噩夢又要開始。
她抱住他,呼喚他,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一十三天倒泄的星河似一張巨大的網(wǎng)罩住了她的心,網(wǎng)在收緊,她的心也疼至無法呼吸。
為什么他們倆總是走得這么艱難?歲月靜好,于他們竟連想一想都是奢望。
倏忽三十載,迅疾如流光。
表面上看來,青丘女君、太晨帝后白鳳九自升上神以來,更為穩(wěn)重大氣,帝君閉門休養(yǎng)期間,操持一十三天諸務有條不紊,照顧一雙兒女頭頭是道,堪為六界表率。
卻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日懷著虔誠與期待醒來,指望榻上躺著的人能從毫無生氣的玉雕重新變回她溫柔強大的夫君,然而一日復一日、一年復一年,他仍舊心跳微弱、冰冷如昔,這使她十分沮喪。若不是折顏與她再三保證東華的確在好轉中,她幾乎要以為他這是要離自己而去了。
可她仍很糾結,既想他早日醒來,又恐他過早醒來影響傷勢恢復,她不愿因為自己的私心而讓東華一再冒險,即便她知道他總是會做這樣讓人惱恨又心疼的事。
正說著,折顏突然撫掌笑道:“哎喲,這是哪個小壞蛋?”
鳳九回身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正見到赤金色的一團四爪奮起跳上桌案,小嘴一伸又從盤子里拖了塊糕準備逃走。她一把拎住小家伙的后脖頸,笑罵道:“又不是不讓你吃,吃多了肚子疼,這般偷偷摸摸做什么!”
小毛團嘴里叼著糕不好說話,又被娘親拎了后頸皮,四只小爪子在半空中一陣徒勞地亂蹬,知道跑不掉才終于卸了力。她一雙烏溜溜眼珠咕嚕嚕亂轉,卻似有話要講。
鳳九從她嘴里拔出塊無憂糕,假作生氣道:“怎么又不聽話啦!”
“嚶嚶嚶,嚶嚶嚶嚶!”小毛團鼓著小圓臉分辯。
“狡辯!不是自己吃,那是給誰吃?”鳳九點點毛團的小鼻子。
“嚶嚶嚶嚶!”小家伙瞪著澄澈的眸子抱著娘親的手指撒嬌。
“又胡說,父君沒醒,怎么吃你的糕!”鳳九在小毛團的屁股上輕輕打了下,懲罰她的不老實。
“嚶嚶,嚶嚶!”小毛團不服氣地扭著身子,要從娘親手里掙扎出來。
鳳九聽得一愣,小家伙說父君醒了?醒了!她還未從女兒的話中醒過神來。倒是小狐貍趁她一個不注意,又一口叼回自己挑的糕,從她手中躥了出去。
在場的兩人都聽到了小毛團的話,折顏奇道:“東華真醒了?”三人急忙往寢殿方向來。鳳九匆忙間腳有些發(fā)軟,她扶了一把墻才讓自己穩(wěn)住了身形。
寢殿內(nèi)燃著白檀香,幽幽的香氣彌散在空氣里。
這總讓鳳九想起初來太晨宮時,她扮作小仙娥躲在暗處偷看東華讀書的場景。他在那頭靜靜翻書,眉目疏淡,恬靜安然,端的是清風明月,一派高潔。那時她想,哪怕他從來不知道有自己這么個人,能夠這樣遠遠地看著他一顰一笑也是好的,他們曾經(jīng)那樣近過便夠了。誰能想到自己與他還有后來的這許多故事!
鳳九揣著一顆惴惴的心進來,胸中鼓蕩得厲害,可一室靜謐并無分別。三人交換了下眼神,都有些失望,但也不能因此怪小毛團,她畢竟還小,弄錯了也是有的。
她又往前走近了幾步。
小家伙已經(jīng)叼著糕跳到榻上,先把糕放在父君胸口,想叫父君起來吃。后來約莫覺得胸口到嘴巴還是有段距離,父君許是夠不著,便索性將糕叼到他嘴邊,舔舔父君的臉頰,還自顧自歡快地嚶嚶叫了兩聲。
鳳九看著那塊無憂糕在東華衣衫上一路留下印子,幾塊碎屑窸窸窣窣掉在錦被上,糕上還有兩處顯而易見的口水印,不由被女兒逗樂了:“小家伙,父君可不喜歡這么邋遢,再說你把糕堆在父君臉上,該把他悶著了!”
她伸手去取那塊糕,又想著給東華清理衣衫上的糕點碎屑,卻不想對上一雙微睜的眸子,睫羽輕揚,星光半掩。她驚得手一抖,那塊糕不偏不倚落在毛團子腦袋上,毛團子嚶地叫了聲,甩著腦袋后退,一步踩在榻上人的胸口,換來“嘶”的一聲輕呼。
“東,東華!”鳳九立時撲到枕邊,待到確認他確然睜眼醒來,摟著自家夫君的肩膀喜極而泣,“你終于,終于醒了!”
“父君!”滾滾十分激動地上前呼喊。
小毛團子也擠到父君頸邊,湊趣地嚶嚶叫。
折顏亦十分驚訝,不過作為醫(yī)者他倒是最清醒的一個,他咳嗽一聲,打斷一家老小久別重逢的感人場面,上前道:“我算著還有些時日,你怎的這時就醒了!”
東華也沒想到自己竟能就此醒來。
片刻前他尚在思索如何突破此處的屏障回歸,不想周遭卻有了變化。柔和的白光本是一派寧和,此時漸漸起了漣漪,光影如水波蕩漾,被無形的風卷起了波浪,動靜越來越大,讓他有些眼暈。
上方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金光,如云如霧,似煙似霞。金光中,他聽得一個和煦厚重的女聲:“時乖運蹇,情義彌堅;夫妻同心,破劫立新。啄飲相系,福惠連理;但許佳愿,助君以歸。”
金光緩緩下降,又化為無數(shù)道光束投向他的眉心,一時間識海里光芒大作,每道光的進入都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來黑暗中無數(shù)光點的應和,一團團、一片片此起彼伏、交相輝映。原本晦暗凝滯的識海終于掙脫了壓制的束縛,展露了浩淼的真容。
神識得到滋養(yǎng),此前隔絕五感的壁壘突然一松。許是東華想要回歸的心志過于強烈,以至于他尚未從當下的狀況中反應過來,便發(fā)現(xiàn)自己被什么大力一扯,急速脫離了籠罩多日的白光,驟然跌落到一具軀體中,不僅頭昏眼花,痛感也同時到來。
他皺眉重新習慣了一番心頭隱約刺痛與手腳冰涼麻木的感覺,慢慢睜開眼,看到了一只圓滾滾的小狐貍。
赤金色的毛團正在投入地啃一塊糕,小臉圓圓,兩頰鼓鼓,身后的九條小尾巴還在愜意地抖動。小家伙正想甩頭來個空中接糕,為享用美食做個帥氣的收尾,一抬頭發(fā)現(xiàn)一雙眼睛正注視著自己,最后一口糕頓時失了準頭,啪的掉在了榻上。
她原地愣了一會兒,歪頭嚶了一聲,遲疑地走上兩步,湊上來打量了一番,大而水潤的眼眸中閃出了驚喜,終于嚶嚶嚶叫著在東華臉上蹭了蹭,歡快地轉了兩圈。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跳下了榻往殿外跑去。不過轉眼,圓滾滾的小團子又風風火火跑回來,三兩步蹦到榻上叼起剛剛落下的糕一口吞了,方才飛快地躥了出去。
東華看得一喜:原來這就是小團子,真是只漂亮的小狐貍!這貪嘴護食的樣子,確是得了她娘親的真?zhèn)鳎?br/>
他知小團子出去必然會驚動其他人,倒也不急。只是到底是神識將將回歸,免不了有些不適,便閉目養(yǎng)神了一會兒。果然,再睜眼時便見到了小白和滾滾。
至于折顏,他一時半會兒并不想搭理。
這沒眼力見的家伙,人家闔家團聚,他個老鳳凰戳在那兒攪和什么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