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眾仙俱是歡騰一片,此時方醒覺,自己竟是親眼目睹了一場前無古人的上神雷劫。
今日從妖族大軍來犯,到東華帝君凈化戰場濁息,再到鳳九女君祭出上古秘術擊殺姬蘅,還有此時的帝君抗雷劫、帝后升上神,樁樁件件都驚心動魄。
一眾小仙直看得呼吸急促、氣血上涌、心肝亂顫、神思震蕩,早先只從掛在墻上的神仙圖里識得的上古尊神東華帝君,竟然是如此豪氣干云、風華絕代,而印象中軟萌嬌美的帝后白鳳九原來也如此勇毅擔當、大義凜然,心生崇敬之時又不得不贊嘆一聲,真是郎才女貌、天設地造!
青丘眾人更是得了眾仙的一致恭賀,如此年幼的上神真是聞所未聞,雖說有帝君的功勞,可青丘也長了臉不是!白止、白奕、白真等俱是與有榮焉。
東華此時方有余暇回身看已飛升上神的小狐貍,他見鳳九雖仍靜靜躺著,神色卻舒緩許多。他撫上鳳九光潔的額頭,幾根發絲調皮地纏著他的指尖,額間的鳳羽花印記明艷依舊,輪廓還隱隱泛著金光。
他以神識細細查探,發現鳳九神魂有力、仙澤深厚,便是之前缺損的狐尾也已補全,這飛升上神的好處確實不少,不由心下也是一喜。
還待再探,識海驟然滾過一陣刺痛,約莫是方才消耗大了些,他倒也不在意。此前迫于鳳九的傷勢,不得已在戰場上取了神魂,才引出以身抗玄雷一事,如今也該帶她回太晨宮去了。
想到此,東華俯身抱起鳳九便沒了蹤影。
墨淵、折顏等知道他的去向,倒也不急。唯獨重霖一言不發,緊緊跟上,不明就里的眾仙們不免感嘆,不愧是太晨宮的能吏干將,隨時隨地緊跟帝君步伐。
離開一十三天不過一日,可再回到一十三天,東華卻覺恍若隔世,特別是此時懷中還抱著傷勢大好的鳳九,柳暗花明、否極泰來,如何不叫他開顏!
只是他太過欣喜于鳳九的無恙,大概忘了此前自己因何要閉關調息。才把鳳九置于寢殿榻上,方抬起身便覺眼前一黑,要不是重霖趕到從后扶住,倒要撞翻了榻邊的桌案。
“帝君?!”重霖驚得聲音都有些顫抖。
東華閉眼忍過了一陣暈眩,拍拍他扶著的手說:“不妨事。”他轉身看看榻上的鳳九,喃喃說了句,“再等等……”
墨淵與折顏正好進來,見他們已將鳳九安置好,折顏十分自覺地上前替鳳九診脈,他看東華還站在一邊,順嘴問了句:“你要不要緊?不然我先替九丫頭診過脈再替你瞧!”
東華抬手凈了身上的血污,堅持道:“先看小白!此事稍后再說。”
墨淵見東華臉色發白、唇色發紫,知他今日損耗頗大,此時是不放心鳳九才硬扛著,并不如所見的那般風光,便拉他去外間稍息,待折顏診完脈再來告知。
白止白奕白真等已在外間坐定,自有人上前奉茶。
眾人今日心情跌宕,到此總算可以稍定。折顏也算體諒眾人,不過稍頃已先探了大概,便遣人前來報喜,說鳳九已無大礙,只待蘇醒。他自己則在寢殿中又留了一刻,細細研究鳳九的脈案。
在座諸人頓時心頭一松:鳳九甫升上神,神魂歸位,狐尾補全,不日即將蘇醒,這著實是個好消息。數月來籠罩眾人頭頂的烏云終于一掃而空,青丘眾人無不喜出望外。
白止更是笑著對東華說:“這下帝君也可安心了,此前為著九丫頭受傷一事,帝君操勞至今,今日九丫頭飛升上神,全賴帝君庇護。我見帝君近來清減不少,正該讓折顏為你好好調養一番,待九丫頭醒來正好團聚。”
其余眾人言笑晏晏,紛紛應和。
誰知東華卻眉眼微垂,低頭不語。一旁侍立的重霖偷偷打量他,神色焦慮不安。
白止與白奕對視一眼,疑心他還在擔心鳳九,想想這些時日來他們夫妻也是不易,千回百折,艱難險阻,如今總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便欲出言寬慰一二。
出乎眾人意料的,東華突然一言不發站起身來往外走,只是往日里或氣定神閑、或端方合度,今日這步伐卻看著不甚穩健。還未及走到殿門口,他頎長的背影陡然一僵,踉蹌了兩步,按著胸口便往一邊倒去。
“帝君——”一直緊張盯著他的重霖先沖了過去一把攙住。
白止和白奕不知發生了什么,墨淵卻是想到方才東華的臉色,疾步上前查看。
待到近前,他們才知情況不對。
東華一張臉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額間鋪著一層細密的汗珠,他修長的手指此時緊緊攥住心口,眉目顫抖,牙關緊咬,呼吸急促,衣襟上已蜿蜒滴落了一大灘血跡,口中卻還在連連吐出血來。
“東華?”墨淵抓住他一只手掌,只覺觸手間冷若寒冰,不由一驚。
他見重霖急得幾乎要哭出來,問道:“你家帝君可是有什么狀況?”
今日有多長,重霖的擔憂便有多深,旁人不知東華這幾月是怎么過的,他知道;旁人不知帝君舉重若輕背后的傷痕累累,他知道。他知道帝君與帝后令人艷羨的深情之后是常人難以承載的重任,他亦知道帝君從來只會選擇一條犧牲自己成全大多數的路。
然而這次,他不知帝君為何要隱瞞自己的傷勢,雖不得不聽命,卻沒有一刻不提心吊膽,此時聽得墨淵問起,他一腔憂愁終于找到了出口,聲音都帶著哭腔:“帝君自兩月前回到太晨宮便一直身體不豫,卻又不肯看診,也不讓我告知旁人。今日他又是與姬蘅爭斗,又是替帝后擋天雷,恐怕早就不支……”
白止已去把折顏拉了過來。折顏見東華這樣子也是大吃一驚,他原想先穩住鳳九,東華雖取了元神又受了天雷,瞧他方才的精神尚可,又執意要先看顧鳳九,便想以他的修為再等一刻應不致如何,因此就大意了。他怎么就忘了這家伙一貫是能忍的性子,此刻這般只怕是已忍到極致。
他一邊給東華把脈,一邊心驚于其神識的虛耗、經脈的混亂。看來不止是最近,只怕是在青丘時的傷就沒養好,后來這人又自作主張地以自己的識海養鳳九的神魂,消耗大不說,還得時時操心仙妖大戰,怪不得近來清減了這么多。
他又細細診了一回,發現心脈處有些異常。見東華捂著胸口,猜想大約是心口所受之傷未愈,今日心情激蕩引發舊疾,便立時替他扎了兩針。
可今日東華是注定要砸他招牌了,本應立竿見影的醫術,到了這里全無效果,東華依舊疼得身體都蜷縮起來,口中鮮血已將半幅衣衫浸染上了赤金色,這陣勢把在場諸人都嚇得不淺。
連墨淵和白止在內,有一個算一個,便是自洪荒一路走來,他們何曾見過東華帝君如此示弱,這得是多大的痛苦才能讓他這樣毫不掩飾虛弱。
殿外忽然傳來幾名宮娥的驚呼,眾人抬頭,方見恒常白晝的一十三天突然轉了黑夜,漫天星子綴滿了沉沉夜幕。只是,星子閃爍的光亦十分昏沉,有幾顆正在慢慢偏移,于夜空中劃出淡淡的彗尾。
墨淵和白止一見,心生惶急,這是有天象預警,東華的情況十分危急。
“帝君!”重霖扶著東華痛呼,連日來的焦躁使他有些不好的預感,他仿佛又看到了彼時帝君開星光結界迎戰緲落時九天星辰墜落的場景。
東華已經疼得有些恍惚,即便當年剖半心做琉璃戒時好似也沒有如此難熬。
那時只是心頭殘缺的鈍痛,兼之有太多要操心的事,緲落、濁息、秋水毒、妙義慧明境還有避于凡世的小白,他沒有那么多時間顧忌疼痛,忍一忍也便過去了,那時他最想的還是再見見小白。
可此時的痛是一種有生命的痛,說不清什么時候以什么形式什么力道體現。近來大約是時間快到了,每次都折磨得他九死一生。
這磨人的小東西。
但他又無比慶幸當初那個決定,雖則冒了莫大的風險,做了折顏又要破口大罵的事,可是如果不這樣,小白醒來定是要傷心的。
那是小白和他的孩子,亦是他想要窮盡一生保護的人,雖說彼時是為了小白的安危不得不做出抉擇,可要讓他親手處置自己的孩子,他又怎能不痛苦掙扎?
猶記得那個清晨,在折顏到來之前,他本已硬了心腸準備動手,但就在最后一刻,小家伙眷戀地蹭著他的手指撒嬌時,他便怎么也下不去這手。作為父親,他沒有早日發現加諸于孩子娘親身上的陰謀已是不該,如今竟還要親手將這個懵懂的生命扼死,他覺得自己大約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低頭看到胸口衣衫上滲出的血,他想到了一件事。日間他把赤金血喂給小白,折顏曾罵他:“赤金血能凈化邪祟不假,可九丫頭這情況,除非你把她整個人浸里頭,試問你能有多少血?”
那時他便靈機一動,小白或者不行,但是還未足月的孩子也許可以。既是因為邪祟入母體傷了胎兒,他便用能凈化邪祟的赤金血來使其復原,加之是仙胎,其實用仙力溫養亦是一途。
所謂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佛經有云,芥子納須彌,他就在心頭的傷口上施了法術,辟出一芥子空間來存這小東西。行動之間,赤金血便能日日沖刷仙胎,為其驅除邪祟,恢復康健。
但到底是在心口要害,幾月來因傷口久久不愈,他三天兩頭便要受些痛楚,而大戰將屆,這事不好讓別人知道,他就一力瞞了下來。所幸,連日來小家伙的情況確實在好轉,近來變得精神了不少,倒是鬧他鬧得厲害。
今日頗多事端,想是自己法術用得狠了,小家伙也感到了不適,加之時日將近,便有些等不及。
只是這心口的疼陣陣襲來,讓他眼前發黑,又兼之正遏了血脈之要,使得他吐血連連,止都止不住。
東華連呼吸都覺困難,他努力睜大眼睛,一十三天天幕上的萬千星子仿佛正在緩緩轉動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星光匯聚成暈染的一團,將他一點點吸入其中。
他視線有些模糊,頭暈得厲害。
墨淵見他眸色黯淡,急得連連叫折顏想辦法,折顏也有些慌,手忙腳亂不知從何開始。
“折顏……”東華的聲音傳來,微弱卻很堅定,“你把……取出來!”
“什么?”折顏一愣,他沒明白東華的意思。
“你把……咳咳……”東華抖著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他費力地抬手一招,蒼何劍陡然出現在眾人面前。不知他交代了蒼何什么,蒼何懸在半空微微顫抖,似乎很是糾結不愿。
東華聲音喑啞:“來吧,快些!”
蒼何抖了幾抖,終于動了,劍尖慢慢抬起,直指東華,朝他胸口處迅疾一挑,隨著一道傷口出現,一大蓬鮮血涌出,瞬間將衣衫浸了個透,小小一團光從他胸口飄了出來。
東華覺得心口冰涼一片,痛到麻木,他昏昏沉沉,思緒有些飄散。
想及當日小白在凡世生下滾滾時是不是也曾這般疼過?那時自己不在她身邊,小白一定很難過。
想及今日本想等小白醒來再做打算,誰知小家伙這般心急,他還來不及跟小白說上話。
想及多日未見滾滾,他答應滾滾的寶劍還未煉制,滾滾該失望了。
又想及這才出來的小家伙他尚未來得及看過,不知是像鳳九多一些還是像自己多一些。
神生漫長,有時好似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可以消磨;神生又很莫測,風云突變,天地大劫,也許頃刻就是生離死別。因為沒有來世,逝去便是逝去了。可他并不想就此分別,他還有好多事沒有做,好多話沒有說。
有那么一刻,他仿佛聽到小白的聲音,她在叫自己……
小白——
東華再也支撐不住,終于闔眼倒了下去。
殿中眾人被這變故震在當場,良久方才找回了聲音:
“東華——”
“帝君——”
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從內殿奔出來,是方才清醒的鳳九。她一下撲到近前,顫抖著雙手抱住渾身是血的東華。
“東華!東華——”
可惜,并無回應。
斑駁的血跡沾染上了三千銀絲,也在鳳九的衣衫上綻開點點赤金。
那小小的光團停在東華垂落的手邊,光芒褪盡,顯出一只赤金色的小狐貍,九條小小的尾巴團在一起,甚至連眼睛都未睜開。似乎因為失去了護佑的溫暖,小家伙正不舒服地顫抖著,發出幼弱的嚶嚶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