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禽幽鳴,草木蔥翠,天海盡頭的碧海蒼靈,經過幾百年的休整,終于恢復了些舊觀。
折顏行色匆匆的身影出現在了碧海蒼靈的結界外,他已經數不清這是近兩個月來自己的多少次往返了。
兩月前,他跟著東華將鳳九帶至碧海蒼靈。碧海蒼靈集天地毓秀,靈泉又是其中至精至純之處,東華選了氣澤最為濃郁之所,化出一方晶瑩剔透的冰棺,將鳳九小心地收于其中,又做了最穩妥的結界,自己在一旁結廬日夜相守。
折顏五日一診,悉心盡醫者本分,最頭疼的事除了細致分析鳳九的脈案,倒還有如何勸東華好好吃藥。如今既已知曉當日東華的反噬之傷始終未愈乃是因為鳳九受邪祟影響之下失心投的藥,他的方子便十分明確;還有在戰場胸口所受的刺傷雖看著可怖卻沒什么疑難的地方,麻煩只麻煩在乃是以九尾狐斷尾所化的利刃,傷口不易好些。兩相一綜合,折顏的藥是早就配好了,奈何病人始終不配合,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寧愿自己咬牙忍著也不愿日日灌一碗接一碗五花八門的苦藥。末了,只能扯了鳳九的大旗壓他喝下去。
起初一個月尚屬穩定,鳳九雖不見大好,倒也沒有大壞,細較之下還是有些進益,只是這點進益與東華焦灼的心情相比實在乏善可陳,但好歹還能叫他邊喝著苦藥調養邊忍耐著繼續等待,這于二人都有裨益,折顏略覺安心。
隔了一月,變化來時略有些突然。
先是折顏發現鳳九的脈象略有波動,盡管變化十分微弱,但之前還有進益,這次卻只是維持了個不過不失,彼時他不想過于大驚小怪,想著即便是治病也有平臺期與反復期,也許這便是了,因而只是皺了皺眉并未聲張。
后來兩次診脈,折顏格外仔細,卻發現鳳九的脈象虛浮、澀而無力,不僅無改善,似比前次還要差些,還有腹中的胎兒,胎心也有些微弱。折顏診罷,心中咯噔一下,不免有些不好的預感。
東華見他神色微變,自然不會放過,待問清緣由,卻是抓著鳳九的手半晌不說話。良久方問折顏:“可有辦法?”
折顏經了幾次確認心中已然確信,老實搖頭:“九丫頭如若清醒還有些辦法,只是現在這狀況,怕是不僅孩子不保,她自己也……”
東華低著頭摩挲著鳳九的手道:“倘若……沒有孩子,小白可能緩解?”
折顏雖有些驚訝,卻也知他不是沒動過這個念頭,在狐貍洞里欲言又止的問話就是端倪,當時未說出口不過是還沒到這當口。他倒是頗能理解東華的想法,與其一損俱損,不如棄卒保車。只是,但凡父母,誰又愿意將孩子做那被舍棄的“卒”?
折顏沉吟了一番說道:“如若沒有孩子,九丫頭的情況自然可以好些。不過,這日子算來已經不短,胎兒已然成形,此時……于母體會有些損傷,好在此處有靈泉,我事先做些準備,屆時讓九丫頭在靈泉中好生調養一番,應能于身體無礙。”
東華望著折顏,淺淡的眸子中似無甚情緒:“……好,這個決定我來做,孩子的事我親自來!你只需負責給小白調理就好。日后小白恢復了,你也無需告訴她!”
“你,你當真決定了?”折顏瞪眼瞧他,不想他念頭轉得如此快。
“給你五日準備,可來得及?”東華問。
“……好,那就五日。”折顏自覺有些跟不上節奏,但這個境況他亦不是沒想過,作為醫者總要做最壞的打算,事已至此,倒不如行動起來。
他們分頭做準備,約定五日后一早在石宮中碰頭。
是夜,東華在靈泉邊默默望著泉中閃著幽光的冰棺出神。
作為孤孤單單長大、一路踏著累累枯骨立于六界之巔的尊神,他沒有那么多機會柔腸千轉、含情脈脈,也沒有那么多時間猶豫彷徨、輾轉反側。小時幼弱,若不自立自強,頃刻便葬身仙妖魔怪之手;待到長大,日日在戰場淬煉,若不堅毅果決,如何從生死間騰挪閃轉。到后來,快刀斬亂麻成了習慣,行事做事自有了自己的方式。世人之所以舉棋不定,無非是兩個選擇一般好或一般壞,假使都好,他便選受益者更多的那個;假使都壞,他便選受害者更少的那個,而他自己通常是剔除在外的。因此,于外人看來,關乎四海八荒的大事他似舉重若輕,信手拈來,取舍得十分爽利。
回看幾十萬年的神生里,能讓他真正舉棋不定的事并不多,一件是放下鳳九開星光結界與緲落大戰,另一件便是在現下的境況中選擇放棄孩子。以他此前的原則,其實都可以抉擇,只不過在抉擇中多了鳳九這一環,讓他覺得應要慎重些。但無論哪件,總要有個結果,如果一定要痛,他希望是自己。
第五日清晨,東華將鳳九移到石宮中。
鳳九被施了昏睡訣并未醒來。她的臉很白,往日紅潤的嘴唇如缺了水的花瓣一般有些皺縮,連額間艷麗的鳳羽花也暗沉了許多。她如此了無生氣地躺著,讓他覺得陌生。
東華已經好久沒看到她溫柔凝望的樣子了,他想念她明亮璀璨的眸子,想念她眉目繾綣的微笑,想念她清麗婉轉的嗓音。他想她現在就睜開眼睛,一如往昔地摟著自己的胳膊鉆進懷里撒嬌。他喜歡她紅著臉低低地叫“東華”,也喜歡她帶著狡黠的神情黏膩地叫“夫君”,無論哪種他都喜歡。
但他此時,必須做一件她會悲痛心傷、生氣憤恨的事,為了他的小白。他特意選在靜寂的清晨,連鳥兒的叫聲都還寥寥的時候,寧謐讓他覺得此處只有他們倆。
“對不起,小白……”他俯下身,輕輕地在她額間和唇上吻了吻。
拂過她已有些隆起的腹間,他指尖凝起紫色的術法,一團瑩瑩的光被包裹在紫芒中。光團微微地跳動,像一顆小小的心臟,撲通撲通,有些微弱有些急促。似乎感受到來自父親的溫暖,光團像只小狐貍一樣蹭了蹭包裹著的紫芒,帶著天生的依戀,這讓東華瞬間覺得雙眼有些酸澀。
“小家伙,沒了娘親,你可怎么辦!可是,為了娘親,父君只能……如有機會,父君再來找你……”他親了親那個小光團,狠狠心,慢慢地握緊了手掌,那團光還在掌心顫動,識海中那個小小的、模糊的意識懵懂地望著他,又漸漸委頓。
他覺得心口很疼,兩滴淚落在手背上。
新起的石宮在原來的舊址上,除了草叢里倒伏的兩處斷壁殘垣,再無什么能看出當年于混沌神雷下淬煉的慘烈。石宮中的布置重霖花了不少心思,只因東華不愛換用慣了的東西,這里與原先像了十足十。
折顏穿過結界進入石宮,看到的便是一尊雕塑般的東華。
鳳九臥在榻上,東華坐在她身旁,他雖一如既往的冷,折顏卻覺得今日的東華格外沉郁,從臉色到眼神都是。
“你……”
折顏尚未將話說出口,東華已淡淡地開口:“孩子的事,我已處理妥當。方才小白不怎么舒服,我渡了些修為給她,又喂了些血,你既來了就替她瞧瞧吧。”
折顏沒想到他還沒等自己來就動完手了,不怪是這么個表情,當下立刻將準備的藥劑與器具拿出來,著手給鳳九診脈調理。
他見東華行動間胸前衣襟上透出些血跡,不由說道:“你這幾日是不是又沒吃藥!傷勢有了反復?”
東華似有些恍惚:“不要緊,我這便去。你給小白看診就好,我稍后就來!”說罷轉身去了外間。
折顏體諒他今日作為父親的心情,也不計較,專心為鳳九診起了脈。
因這番調養十分關鍵,折顏診完脈、配好了藥,建議東華這次放入冰棺倒可以時日長些,讓藥物作用緩緩發揮,身體與神魂都好生靜養,不如以一月為期,屆時他再來看顧。
東華沉吟了一會兒,也未反對,只說自己在此守著,有事再遞信給折顏。
折顏點頭應了,臨出碧海蒼靈,他鬼使神差地回頭望了一眼,見東華正看著靈泉中的鳳九想著什么,他低低地嘆了口氣。
再過了一月來,折顏發現鳳九的情形確實略有好轉,少了孩子的負擔終究還是不同的,只是神識的恢復依舊十分緩慢。
東華看著清減了許多,折顏知他又妄顧了自己的告誡,懶得再說,只把藥往他手里一扔。
東華漫不經心地將藥擱在桌上,正色道:“我準備過兩日關閉碧海蒼靈,回太晨宮一段時間。這半個月,夜華幾次來信,與我確認緲落尚未消失這件事,他說已著人注意六界的動靜,但暫未發現有用的線索,請我回去商議。”
“那九丫頭這里……?”
“我有預感,緲落不會蟄伏太久。你且按兩個月的時日替小白調養,平日我會來此照看,靈泉與碧海蒼靈的結界我亦會造得更穩固些,別人也進不來。你回去后再替我找一找醫治小白的法子,我希望她都能恢復好。兩個月后我們再匯合。”
“也好。”
東華這話并非信口開河,近幾日來確然心有所感,他在碧海蒼靈的縹緲仙氣中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此番緲落若再出擊,必不是僅針對青丘了。也因此,雖有了萬全的準備,他心中仍隱隱覺得不踏實。
臨去前夜,他在靈泉前站了半宿。隔著蕩漾的水波,他隨時都能準確地找到鳳九的位置。有個念頭突如九天玄雷剎那間照亮了他,他想,其實也沒什么不可以,何不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