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諸人忙得團團轉,東華倒是看著一派悠閑。他素來是這秉性,再多的事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又多是內緊外松,因此旁人并不知道他到底做了多少。
自滾滾說了那些怪異的尸體,他便去南荒探了兩回。可惜,滾滾所說的那些尸首已經不見蹤影,近日也未曾發生新的爭斗。然而,東華確實在那附近感知到了緲落的氣息,但似乎更駁雜一些。也或者這些人只是沾染了緲落的氣息,所以并不純粹。
他又去找那株如意鈴,她不知聽了何人的告誡總對自己心有畏懼,若不是因為滾滾與她的淵源,東華懷疑她甚至會躲得遠遠的。不過,從她這里并無斬獲,她只道兩族爭斗是近日才有的事,那些爭斗的人有些奇怪,至于如何奇怪以及為什么突然就死了,她也糊涂得很。
事情似乎走入了困局。
但作為活了幾十萬年的老神仙,東華自有他處事的道理,想不通的事便暫時不想,也許是時機不到,也許是領悟不到,這是急不來的。
幾日來,東華除了照看滾滾的傷勢,與夜華、墨淵等溝通一番消息,便是將提升娃兒的武技與裝備擺上了日程。
這造劍雖因著當前形勢未定,不好草草著手,不過先找一柄品級略高些的寶劍卻不難,他囑重霖去太晨宮的庫房中翻出幾件來選,連帶著防身護體的寶物也一并備了,接下來便是怎么教兒子趁手。
滾滾架著一邊胳膊就被父君每日拎出來苦練技法,從劍術到御氣,從捏訣到設界,從速度到力度,美其名曰“太晨宮的人只有欺負別人的份兒”。雖被訓得眼淚汪汪,小團子倒也咬牙堅持了下來,畢竟他也不想當困于他人之手的無能之輩,身為父君的孩子,這點傲骨還是有的。
在東華的猛烈關愛之下,不過五六日,滾滾的傷勢已好了不少,特訓成果初顯,老神仙自覺訓狐貍的技能臻于化境,心中頗為得意。
想起多日不見夫人,東華甚為惦念,也尋了時機前去探望,奈何夫人不是在議事、就是在探訪,一來二去連稟報的侍從都不大好意思,覺得自己難逃從中作梗的質疑,面對帝君也是膽戰心驚。
好在東華倒不至于拿這個來為難他們,留了手書于鳳九,又是關心她的身體安危。
若非鳳九間或還留了兩樣吃食叫侍從遞予東華,老神仙幾乎要以為被夫人遺忘在了角落。他表面一派清風明月,內里早已醋成一團,少了夫人的安慰,每日為著傷勢輾轉反側便顯得尤為凄清,一顆急迫想要哼唧的心無處發泄,深覺纏住小白的公務可憎,歸根到底還是緲落可恨,阻他與夫人親近,日后若相見定不能讓她得好果子吃。
這天,折顏來訪。他亦算是青丘的閑散人,自白真領了差事去,驟然少了許多趣味,不免想找個同病相憐的聊做安慰,便打著給父子倆看診的幌子來了。
“賢兄,自賢兄來到青丘,鶼鰈情深,宵衣旰食,愚弟未敢相擾,思來頗為失禮,今日特來探望!”折顏搖頭晃腦,咬文嚼字,一柄扇子搖得很是耐看。
回答他的是東華的一個白眼:“沒處去就沒處去!找什么借口!”
“你還不是一樣!”老鳳凰不服氣。
東華居高臨下挑了挑眉道:“我有兒子!”
不僅沒兒子,而且沒名分的折顏,不知自己為何要來找氣受。他打開扇子大力扇了幾下,決定還是在氣死自己前把來此的目的先解決了。
老鳳凰氣哼哼坐下,先給滾滾看了看,點頭道:“嗯,恢復得不錯!再過兩日就可痊愈!”他了然地看看東華,“沒給少喂啊!悠著點,你要嫌多可以放點給我!”
又坐下給東華診脈,這次眉頭卻皺了起來:“你這不對啊!怎么都快一個月了,還是一點沒好?”
一句話倒把滾滾說急了:“折顏上神,是你說父君的傷無礙的,我可是每天看著父君吃藥的,怎么又說不好?”
東華把兒子拽住,冷言道:“別理他,是他醫術不頂用!滾滾,去給我們沏杯茶來,讓折顏上神喝完茶好好診,免得信口開河,壞了名聲。”
滾滾也知父君這是在支開自己,臨出去又不放心地問:“不會是因為父君這幾天都在費心教習我的修為,所以累到了吧?”見折顏搖頭否認方才一步三回頭地出去。
待確定東華確是按自己給的藥服用以后,折顏緊鎖眉頭,覺得甚是費解:“難道是吃了什么別的東西?”
“不會,我吃的都是小白和滾滾準備的。”東華一口否了。
“那就只能是你碰過了什么!”折顏的扇子合起來打在手上,十分篤定地說,他瞧瞧東華的面色,伸出手來再搭了一次脈,“最近可有什么異常之處?”
東華想了想:“要說異常……近來使用術法時偶有運轉遲滯……”
這便是了,折顏雙掌一撫,不過怎么發生的卻是想不透,他猜測道:“從這影響來看,可能是藥物,也可能是于仙力有妨礙的邪佞之物,但以你的體質,邪佞之物大都不能得手,莫非與緲落有關?”
“如今這些事大多與緲落有關,難說沒有干系。”東華倒不甚在意,近日他于忍痛上頭頗有心得,青丘不似凡世,不會增加反噬的傷,倒是這術法時靈時不靈的略有些麻煩。
“最近吃喝都謹慎些,這兩日我多來看看。”折顏細想了想,略覺違和,當下也未多說,凝神寫了新方子回去抓藥。
折顏的想法是,反正近來他空得很,不妨多跑兩趟,盯著東華多服幾帖藥,好是早晚的事。可沒成想計劃趕不上變化,沒幾日,青丘就出了大事。
這天夜里,東華睡得不甚平靜,半夢半醒間怔忡不安,只覺有什么重物壓在心頭讓他不能順暢呼吸。
醒來一看,兒子的小腳丫正擱在胸口。
自從折顏說了東華傷勢沒有起色后,小團子滾滾便不放心父君,什么都要跟著,連休息也要賴著與父君一同睡,東華沒有夫人在懷便退而求其次允了兒子的請求。
奈何小孩子的睡相真是不敢恭維,許是這兩日練武練得多,小團子晚間做夢還在手舞足蹈,幾次都把自家父君踢了個正著,老神仙后悔輕易應了,恨不得給兒子施個定身訣。不過見小團子安安穩穩躺在自己身邊,又覺心中柔軟,搖搖頭作罷。
今夜倒有不同,他把滾滾的腳自身上放下,替他掖好了被子重新躺下,仍覺心悸不已。幾番醒來,無奈撫著胸口坐起,披了件外氅走到屋外。
卻見夜幕低垂,萬千星子明滅,正似銀河倒泄。而月輪高懸,皎潔中隱隱爬上一絲暗紅,這絲暗紅越來越深、越覆越廣,漸漸遍布整個銀盤,連著月下的草木都似被涂抹上了妖異的顏色。正東方星野出現一顆碩大的星辰,去地不過六七丈,星表有青氣如暈。
血月凌空,五殘星現,主大兇,兵事近。
次日,先是五荒各部有戍邊將士回報,青丘結界無故破損。白止深覺怪異,加固結界這件事是前次合議便商定的事,此前他已與鳳九都到各處查探過,此時怎會又有紕漏?
方調兵遣將派了幾撥人馬前往各處修復,又有探馬回報,結界破損處出現妖族與魔族大軍集結,正殺氣騰騰要攻進青丘來。
得了消息前來的東華也有些詫異,妖族可能進攻青丘是他與白止早就料定的事,這魔族何故摻和在里頭?
好在青丘上下亦早有準備,事不宜遲,白止當機立斷將諸人按五荒分了五隊,自己也領了一隊人馬,東荒便交給鳳九與東華。
東華見鳳九眼含血絲,容色憔悴,今日天氣晴好她卻裹了厚厚的衣袍一副畏寒的樣子,知她連日來定是忙得不可開交,不及照顧自己的身體,便為她撫了撫額邊碎發,捂了捂涼涼的小手,柔聲問道:“可要去歇會兒?陣前我去便可。”
鳳九定定望著他,神情有些恍惚,良久方說:“我是女君,我若不去,青丘的百姓如何想?夫君雖是憐惜我,卻也不妥。”
東華覺得鳳九這話說得十分堂皇,雖則不錯,卻失了往日的親昵,大約是這大半月都忙著公務,精神始終緊繃著,連這口吻也一時改不過來。他頓了頓說:“也好,既如此,到時夫君為你打頭陣,夫人坐鎮指揮便可!”他在心中不免又感嘆了一番自己這“上門女婿”的自覺。
“……好。”鳳九輕輕應道,神色莫辨。
妖魔打開的這處缺口靠近往生海。一向波瀾不興的往生海此時暗潮洶涌,岸邊的雨時花被浪打得狠了,方開了不久的花骨朵蔫蔫地垂到地上,綠幽幽的失了往日的精神,更似一方泥淖,不復清明。
半空中打開一個不及修補的空洞,兩邊的大軍在空中各自列陣。妖魔軍隊爭相從破損處涌進來,青丘部屬持了刀槍劍戟上前阻擋,兩道洪流于空中交匯,洪流中刀光劍影、吶喊廝殺,各色術法的弧光此起彼伏。
妖魔雖猛,青丘眾人亦不弱,加之近日操練得宜,一時倒能壓了對方一頭。可幾番來去,陣中現出了詭異一幕。
妖魔大軍并不見如何精銳,屢有被青丘將士斬于刀劍之下,但這些傷亡的“尸體”并未倒下,大多搖搖晃晃向前,便是割了半邊腦袋、削了小半身體的,仍揮舞著殘軀向青丘將士進攻。及至后來,要費數倍的力氣將之砍成數塊方算克敵,青丘將士覺得無論殺敵或前進都似逆水行舟,千辛萬苦方得寸進。如此一來,戰事便進入了膠著。
東華與鳳九在后方觀戰。他見到妖魔大軍涌來的時候便覺出了對方行動中的怪異,僵直的身軀、無神的眼珠、遲緩的動作,都不似常人的模樣。待看到青丘眾人費盡心力打殺仍不能壓制對方前進的腳步,再聯想到此前滾滾在南荒所遇,愈加確信了,這些不是生靈,而是傀儡。
傀儡的制作手法有多種,一般是以竹木器物制,也有以草蟲花鳥制,甚少以五族生靈制。不是不能為,而是不可為。亂了倫常乖舛,擾了六道輪回,非為善舉。
此前曾有情深愛侶,妻子得病身亡,丈夫痛不欲生,耗盡修為將妻子皮囊制成傀儡夜夜相伴,雖一片赤誠可鑒,然傀儡不具魂魄,久處易生惡變,天道不會姑息,最終還是得了毀傀儡、廢修為的結局。不過念其初心不是害人,天機尚留了一線,只要受得三世苦,二人重聚并非不能。
不過顯然,這妖魔大軍中的傀儡不是出于同樣的目的制成,而是用心險惡得多。
東華皺眉問鳳九:“小白,燕池悟那邊可曾去信聯絡?為何有魔族加入?”
鳳九緩緩答:“方才已傳信于他,尚未有信回轉。”
正待繼續,其他四荒陸續傳來消息,各處聚集的妖魔大軍都有傀儡摻雜其中,戰力雖不強,卻很耐打,青丘諸部均耗了不少力氣,白止囑各方小心應對。
東華見消息中并未提到緲落,心中一動,已約略有了猜想:這次緲落若來,恐怕就在對面的大軍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