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小半月。
這日,滾滾提著娘親給父君做的羹湯往竹樓來。竹林清幽,竹樓靜雅,父君娘親都不喜人服侍,平日里并無他人靠近。
今日他來得略微早些,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想想還是直接端去父君那里,娘親一片心意,冷了反倒失了滋味。
拐上二樓,他見父君娘親的房中映出術法的光華,倒也沒多想,近日東華都在這個時辰運功調息,大約自己來早了,所以父君尚未結束。只是還未走幾步,便見那紫色的術法光芒突然閃了幾閃,一陣響動從屋中傳來。
滾滾緊走幾步過去,正看見東華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在桌案上,微曲著身子擰眉隱忍的模樣,面前地上落了幾滴赤金色的血跡。
小團子手中碗盞當啷一聲落地,嚇得直奔到東華跟前,顫聲喚道:“父君,父君,你怎么了?”他見東華閉著眼睛不回答,急出一頭汗,轉身就要出去,“我,我去請折顏上神來!”
身后傳來東華有些嘶啞的聲音:“別,別去……”他又喘了幾下方說,“別去,滾滾,折顏,已替父君看過,沒事,過陣子就好了!”
過了好一會兒,東華皺著的眉頭才又放松下來,臉色也緩和許多,見滾滾一臉焦急,他寬慰道:“滾滾,父君在凡世的時候略微受了些傷,所以娘親才帶我們來青丘調養。父君每天都有吃藥,并無大礙,你不要緊張!”他又摸摸滾滾的腦袋關照,“今日之事也無需告訴娘親!”
“可是……”滾滾莫名覺得不告訴娘親不甚妥當。
“你娘親近來公務操勞,不必讓她擔心!”東華見他面露猶疑,又道,“你若不放心,明日可去折顏那里替父君取些藥來,有什么想問的問他便是!”
小團子拉著東華的手,細細看了看父君的面色,不放心地說:“折顏上神那里我定會去的!以后父君的藥就交給滾滾吧!父君,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就算不告訴娘親,也一定要告訴滾滾啊!”
滾滾認真的模樣讓東華有些動情,此時小團子的眼神特別像他娘親,他驀然有種兒子長大了的感慨。
“好。”他點頭應道。
滾滾果然很快去了折顏那里求證,得到的說法與東華差不多,便也不再糾結,倒是纏著折顏又問了許多煎藥服藥的要點與禁忌,自己專門整理了一枚玉符,不可謂不用心。
每日里仍舊盡心盡力地送娘親做的吃食,不過卻把更多精力放在了照顧父君上,圍著父君端茶倒水、煎藥送藥,把老神仙哄得十分順意。
東華是順心了,滾滾卻越來越憂心。這幾日陪父君久些,才發現他分明是每日都有段時間不太爽利,雖只閉目不語,但瞧那無甚血色的臉與緊鎖不展的眉,定然沒有表面看去那么風輕云淡。此時滾滾才醒悟,怨不得父君胃口不佳,也怨不得近日父君竟不大出門。他有點懊惱之前自己太不經心,父君娘親有些事未讓他知曉,他便真的毫無覺察了。他又憂心娘親知不知情,雖然答應了父君不告訴娘親,但他總覺得以父君的性子是不會讓娘親為自己擔心的。
思來想去,小團子滾滾便有了心事。他想,娘親既然有公務要忙,父君又不想讓娘親知道,那么也只有自己想辦法做些什么了。
又一日,昔日學塾中的好友來尋滾滾玩耍。幾百年未見,他們都長大了不少。
滾滾本不想去,奈何東華看著他說:“滾滾,既然無事就去吧!小孩子總也要出去耍耍,總跟著父君做什么!”他見滾滾低頭不語,知他不放心自己,又說,“父君這里不要緊。”
滾滾心事重重地跟小伙伴出了門。同行的人見他興致不高,便想方設法來逗他開心。他們把這么多年來青丘的新聞舊聞都說了一遍,不知怎么說到青丘的奇珍異草,說不久前有人在雨澤山上發現了玉真草,據傳這種草是難得的療傷益氣圣品,便是對神仙也大有裨益。青丘民眾雖大多平和,也少不了有爭強好勝之輩,即便不自己用,轉手其他各界能得不少好處,所以一時間往雨澤山上尋寶的趨之若鶩。
滾滾聽得一愣。他正為父君的傷發愁,沒想到就得了這么個消息。他回想昔日在父君書房里看過的書,確然有提到“玉真草”這樣東西。書上說“有草玉真,居山陰之地,葉長籽白,其高盈寸,日出現而日落隱。取其籽,以葉汁為引,與赤火明玉丹同服,療傷有奇效。”可此草大多不出在青丘,倒是北荒多些,這是與書上有出入的地方。但若真是玉真草,說不定于父君的傷勢真有作用。
想到此,滾滾提議說:“不如我們也去看一看玉真草!”其他諸人覺得反正雨澤山也不遠,瞧瞧也沒什么,便也同意了。幾個半大不小的娃兒于是結伴往雨澤山而去。
入得山中,果然如同伴所說,前往尋草之人甚多。
滾滾皺眉看著路上川流不息的過客行商,以及被人幾乎要踩爛的路邊野草,覺得這些人都在瞎折騰,要是奇珍異草都這么聚在人多處的話,早就被人擄走了,哪里還等到現在!
他看了看太陽,觀察了一下方位,擇了條往北邊山陰處的路而去。他想,雖則玉真草應生于北荒,但若青丘也有,“居山陰之地”這個特性總不會錯的。
其他人向來唯滾滾馬首是瞻,這次也無異議。
往山陰去的路只有一條,初時路有三四人寬,偶爾還有車馬經過。幾個娃兒只當郊游,一邊采摘路邊的野果子,一邊說說笑笑往前去。唯有滾滾急著趕路,卻又不便多說根由,顯得與他們格格不入。只是幾個人中他身量最小,這原也沒什么,法力高深的尊神之后通常都長得慢些,這與年齡無關,可是人小腿短是事實,也因此他的焦灼并不顯得如何突出。
一路走來一無所獲,山路卻越來越窄,背陰處的山風有些猛,漸漸的幾個小娃兒沒了一開始的好心情,聲音也小了很多,拖拖拉拉一會兒說腿酸一會兒說腳疼。有人問:“還要繼續走嗎?我肚子有點餓了,走不動了。”一個說了,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滾滾在草叢里沒發現玉真草的蹤跡,雖也沒有抱著一次就能找到的希望,但既然來了,總要探查一遍才好。他見天色不早,催促他們道:“就快到山頂了,你們再堅持一下,要是那邊也沒有咱們就回去。”
幾個同伴哼哼唧唧落在后面,滾滾等不及先往山上走去。窄窄的石階還剩最后十階,他三步并作兩步登上最后一階,再往上是一處平整的空地。滾滾環視四周,略有些失望,此處雖有不少野草,可大都高而粗壯,與玉真草的樣子十分不符。他看看已開始西沉的太陽,輕輕嘆了口氣。
便在此時,眼角瞥到一抹亮光,滾滾轉頭看去,在山頂一方巨石邊,發現了一株顫顫巍巍的碧草,玉色的草籽上含著露水,映著斜陽居然反射了光線。
這,這是玉真草?滾滾心頭一喜。他急急忙忙奔到巨石前,蹲下來細看那株草。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剎那,草籽上露水反射的微弱光芒陡然變亮,一團光暈將滾滾連著那株草一同籠了進去,咻的一下就不見了。
待到后面幾個同伴吭哧吭哧爬上山頂,看到的就只有夕陽下高低起伏的野草,而滾滾卻不見了蹤影。幾人先還以為滾滾躲到了哪里,疑惑地找了一圈,發現咫尺之地并無藏身之所,這才緊張害怕起來。
把女君家的小殿下弄丟了,這可怎么得了!幾人立時往山下疾沖,只恨少了個原身是禽鳥的同伴,不然定能再快些。
滾滾隨著光暈掉落到一處荒無人煙的山坳,他還惦記著手中抓著的玉真草,可惜那株草在光暈消失之后便也化為了飛灰。滾滾有些懊惱,不知是不是自己沒有妥善保管的緣故。可此時懊惱也無用,當務之急是先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以及怎么回去。
他站起身來,扯扯有些皺的小袍子,選定了一個方向往前去。
這里的天色十分昏暗,沒有陽光,也看不到星星,即便是日落后的青丘也不該是這個光景。他沒了辨別方位的參照,行得有些遲緩。
地上稀稀拉拉有些植被,卻不是青丘常見的草綠色,而是更深的墨綠甚至是黑色。花花草草的樣子十分陌生,有的焦枯,有的干瘦,有的猙獰如奇獸,有的嶙峋如怪石。
不遠處是一條蜿蜒的溪流,只是流淌的不是清泉,卻是紅色的巖漿,粘稠的巖漿緩緩地滑過每一個彎道,沒有泉水的淙淙聲,巖漿舔過岸邊細草倒發出了呲喇呲喇的灼燒聲,奇特的是,巖漿中還有如魚一般的生物在上下跳躍。
這里像是魔族的南荒。
魔君燕池悟倒是邀請過鳳九和滾滾去魔族玩耍,不過大都因為東華花樣百出的事端阻了行程,因而滾滾雖覺得像卻也沒有明證。
此時,害怕雖說不上,不過到底是孤身一人,滾滾心中既有事出不凡的警覺,又有新奇遭遇的興奮,他摸摸身上,唯桃木劍一柄、化瘀膏一盒,想想也無退路,便定了定神繼續向前。
行了一段路,他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兵器相交的聲音,不斷有叱罵聲、打斗聲響起,于這荒野中分外清晰。自覺勢單力薄之下,他小心翼翼地掩在一塊突出的巖石后面隱了行藏,屏息等待。好一陣之后,只聽得幾聲慘叫,外間便突然沒了聲息。
滾滾從巖石后面探出頭來張望,見前方空地上七零八落躺了一群人,有的是青丘民眾,有的是魔族打扮,都已沒了動靜。他不知他們是因為什么起了爭斗,但若是還有活口倒是也不能袖手旁觀。出于這個想法,他略上前幾步看了看。
沒想到一看之下,倒給他看出了不一樣的地方。
這些人中大多是拿著武器的,爭斗中難免有刀劍之傷,可奇怪的是有的傷口有血,有的傷口卻無血。只因此地土色本就泛著紅,就算多少血液滲進泥土也不覺得突兀,就算沒有血液流出傷口也不覺得顯眼。
尸體蒼白的肌膚上,縱橫交錯劃了數道口子,可猙獰翻卷的傷口卻無一絲血跡流出,就像個破舊的人偶被棄置于此,這就十分詭異了。他又看了看服飾,確認了那些傷口無血的尸體并不只有一方,似乎沖突雙方都有。這又是何道理?
正在思索間,不防腦后掠過一陣涼風。滾滾警覺,立時就地一滾,一柄閃著幽光的黑色劍鋒貼著他的鬢邊刺來,把他驚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