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九心念急轉,但到底慢了東華一步。
他幾乎是瞬間就注意到了向著滾滾所在云團疾沖過去的黑煙。黑煙還意圖將滾滾包裹其中,以自身的邪氣侵蝕小仙童的根基,可才將將壓下就被滾滾身上彈出的天罡罩擋了回去。
東華抬手打出一道銀芒,那道銀芒快如閃電化作一只瑞獸模樣一口咬上黑煙,黑煙不及反應,被咬得一滯,煙霧中顯出一個翻滾的人影,卻又掙扎著恢復成一團,只是這次黑煙中夾雜著點點猩紅,顯得更為詭異。
東華另一只手朝虛空一抓,滾滾便穩穩落在了他懷里。小子方才只是被那黑煙偷襲,驚了一驚,此時早已恢復如常。見爹娘都在身邊,他好奇地盯著那團黑煙,竟還有點躍躍欲試。
把兒子遞給鳳九,東華便欲收了那團黑煙。誰知這黑煙也有幾分本事,雖在銀芒所化的瑞獸爪下艱難求生,卻并未斷了生機,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張符咒,紅光一閃便沒了蹤影。
“給他跑了!”莫問與師兄已然見識了東華的手段,此時見他憑空一抓便不知從哪里把兒子抓了出來,仿佛也見怪不怪了。倒是沒想到他這等手段竟讓那詭異的黑煙跑了。
見東華凝神思索,莫問道:“方才那黑煙定與禺支的妖人有關!”
感覺到東華的目光,他便把這幾日的境況一一告知:“我與師兄三日前來到峣關。聽守城的將士說,禺支國找了個妖人做國師,幾次大戰都施了妖法,所去將士無一生還且尸骨無存。我二人前去查探,第一二日一無所獲,第三日也就是今日早上,感受到了異樣的妖氣,于是才到了這里,誰知一個大意落入了陣中。”想及陣中所見,那些將士應是被邪術奪取了生魂,含恨而死,不由慨嘆:“誰曾想,入了陣也未見到妖人,倒是被那邪物困住,要不是公子趕到,我等早已……”
一邊的大師兄猶疑著補充:“可那陣并不只困住北燕的將士,便是連禺支的兵丁也都有去無回了,這……”
“可見,他們的目的不是北燕、禺支,而是人!”東華眸中一冷,如果北燕之前兩次征兵都是因為遇到這樣的邪術,那來人可真是胃口不小!
他望向黑煙消失的地方,想起方才被瑞獸咬上后翻滾的身影,莫名覺得有幾分違和。
那大師兄提議:“白公子,我等的師尊也快到峣關來了,不若公子留下與我等共抗妖人!”他今日被東華的幾次出手震撼到,覺得即便有師尊來,如能得這位公子襄助定能如虎添翼。他此時有了與五師弟莫問一般的心思,這位白公子人中龍鳳,能與他搭上關系真乃山門之幸,他想抓住機會給師尊也引見引見。
可惜東華并不想給這個機會,他淡淡道:“不必。方才我已為你的法器做了加持,此番便再送件東西與你們,如妖人來擾,應能克制。”他攤開手掌,化出一面鏡子遞過去。
大師兄想起在陣中效力大增的鈴鐺,此時他已將東華當作了本領卓絕的世外高人,并不因他看著年輕就有絲毫輕慢。得知東華不來雖有些遺憾,卻也知道高人難免都有些脾氣,也不算意料之外,見他還要贈予法寶倒覺得受寵若驚,恭敬地伸出雙手捧受:“多謝先生賜!”
東華點點頭,示意鳳九與滾滾離開。他并不想糾纏在凡世的因果中,如定要追查此事也是自行前往,不必在此耽擱。
鳳九拉著滾滾跟上兩步,又想起了什么,回身找到方才與黑衣人打斗的地方,摸著地皮抽出一件物事放入懷里,這才急匆匆跟上東華的步伐。
三人復登上云頭。
鳳九望著下方縮成兩個小點的小道士,問東華:“這里不用管嗎?那黑衣人不知會不會回來。”
“陣已為我所破,不管幕后是誰,近日都不會輕舉妄動。即便有何異動,方才留下的鏡子應能傳信于我。”東華沉吟道,“不過,小白,你說黑衣人?”
“嗯,就是剛才攻擊滾滾的那團黑煙,我們適才交了手。”她將自己與黑衣人的過招經過敘述了一遍,又說起自己的疑惑,“這黑衣人甚是詭異,行事手段陰狠,卻也不見如何高明,似乎目的就是為了設陣取生魂,但去攻擊滾滾又是為何?”
東華輕咳一聲笑道:“如今鳳九上仙眼界高得很,看閑雜人等都不甚高明!如黑衣人便是那禺支國的妖人,已然很棘手,畢竟是在凡世,不是每次都能遇到我們這樣的人。”
“跟著帝君眼界高不是很正常的事!”鳳九摸著鼻子嘿嘿笑了兩聲,她想到什么又關切道,“怎的咳嗽了?說來帝君方才破陣定是用了法術,可有關礙?”這么一說,她總覺得東華的面色似白了那么一點,倒有點不放心。
“小小法術不妨事。”這在凡世用法術會反噬的法則確有些頭疼,但為著六界的平衡又必不可少。東華并不覺得方才幾番施法的反噬能夠傷到自己,就是略微地疼那么一陣而已。不過,這種滋味倒是頗有些令人回味……
老神仙眉峰一挑、嘴角一提,略略皺了皺眉道:“小白,雖不妨事,卻還需要你悉心照顧一下。”
“怎、怎么照顧?”鳳九被他這樣子搞得有點緊張,怕他真有什么不適。
“比如,借我躺那么一躺。”東華不等她反應便枕著她的腿躺下來,抓住鳳九一只小手揣懷里閉目養神,嘴角蘊著一個愜意的笑。
這場景,鳳九再遲鈍都能覺出熟悉來,她亦舒展了眉目,撫著夫君挽得紋絲不亂的頭發笑而不語。
一旁的滾滾十分乖覺地轉過身去,這么多年在狗糧中“掙扎求生”,視而不見、安之若素的本事自是歷練了不少。
他方背過去,便聽得父君在問自己:“滾滾,你可看清了那人的面目?”
滾滾搖搖頭回答:“未曾,那人變化成人只是一瞬間,且面上包裹得十分嚴實。”他想了想,不太確定地說道,“不過……那會不會是個女子?”
東華睜開眼:“為何?”
“九九與那人交手時劃破了幾處衣衫,露出的肌膚似乎比較白嫩。還有,那人化成人形時,向我伸手撲過來,我見那手并不大,似乎十指尖尖的樣子。”滾滾回憶著當時的情景,字斟句酌地說。
“這么一說,那黑衣人的確個子不高,身形頗為瘦小。”鳳九想想交手時的幾次近身觀察贊同道。
東華又閉上眼沉默不語。
鳳九見他聽說可能是女子反而面色凝重起來,不禁奇道:“帝君,是有什么不對嗎?”
良久,方聽得他說:“那陣設得蹊蹺,用數萬生靈提取生魂是六界中不被允許的禁法,無論何人施此重法,必有逆天悖道的圖謀,以那黑衣人的法術卻還做不到。便是女子,她背后應另有人。而且……”他頓了頓,“那陣法驅動乃是靠的妖力,能有如此功力的大妖并不多見。”
東華在心頭細數自己所知道的幾個大妖,自緲落消失以來,妖界更顯頹勢,聚居之所多番遭擠壓,現如今卻是少見妖界的后起之秀了。不過,從能夠設陣又有動機的可能性來看,這些妖中暫未發現可疑之人,一時倒也無甚頭緒。
至于緲落,自前番在九重天與鳳九一同將她驅散,距今已有六百年。有妙義慧明境時,六百年足夠她聚集濁息,可他既已毀了妙義慧明境,按說不該如此短的時間就卷土重來。莫非近日妖界又有了什么變故?
想及落霞山上老妖口中的尊使和此次禺支國新晉的國師,他總得二者背后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看來此事尚需多加查探。
鳳九見他久不發話,忍不住問:“帝君可是已有目標?”
“這倒沒有,還需再看看。”東華懶懶地應道。他在鳳九腿上躺得十分舒爽,倒有了些倦意,只是這小狐貍窸窸窣窣不知在鬧什么動靜。
東華睜開一只眼,鳳九正別扭地擰著一只手在懷里左探右探,他奇道:“藏了什么?”
鳳九掏出臨行前撿回的物事給東華看:“這就是那黑衣人想拿走的東西,要不是被我的劍勢逼退,說不定就被那人得逞了!”說起那段交手,她還有些得意。
東華接過一瞧,卻是截像竹管樣的東西,兩端封閉,中空且直,呈紅銅色,表面上彎彎曲曲的線條,倒與那八面大幡上的符咒類似,都有引魂之效。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隱有金石之聲,又將那截東西拿起來晃了晃,卻沒聽到什么聲響。
鳳九也拿起來左看右看,口中念叨:“不知是個什么東西,那人既想拿回去應是件重要的物事,得好生收著!”她又小心地將之收進懷里。
接下來的路上,二人皆有些心不在焉。東華惦記著那個背后的神秘人,思索要從哪里入手;鳳九一會兒想到黑衣人,一會兒又覺得寶壺和“竹管”上的紋路有些相似,大概是因為功用相似,她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滾滾看著一貫少言的父君和一心二用前言不搭后語的娘親,深覺自己又被遺忘在了角落,沒精打采地團成一團,做回父君日常手薅的狐貍團子。
如此一來,怕是再不能專心玩耍了。鳳九便提議,不如就此打道回府,這次出來的時間倒也不短了。
東華雖覺得確有事要處理,倒不急于這一兩天。他知鳳九是為著大義出發不愿耽誤正事,只是這么懂事卻讓他有點心疼,便說再盤桓一日帶他們去個地方。
東華想帶鳳九和滾滾去海邊看日出。
他與鳳九雖在九重天上看過日出,但九重天無日夜之分,光暗明滅都不強烈,雖則天光蕩蕩,到底少了許多興味。
看日出,當然要在浩渺的海上,萬物空寂之時,一輪紅日掙破束縛,從地平線以下緩緩躍升至半空,光線破開黎明的沁骨之冷,帶著溫暖充盈四方,海浪閃著粼粼波光向海岸拍打,輕緩而沉穩,蕩漾著生機。
這一幕會讓他想到天地初開時,氣分清濁,陰陽有定,破舊迎新中簇擁著希望。
而況,海于他而言,確然有更多意義。他誕于碧海之上、東方華澤之中,他與她初見于往生海畔,她在他心中藏于佛鈴花海后……以至于很多時候,乍見到海,他的心頭便已起了漣漪。
然而,這溫情的印象,卻在他們來到東海時被驟然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