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雖好,卻是不能待了。此次落霞山一行到底露了行藏,那幾個小娃兒回去必然會說出點什么,在此留駐了數月,應也夠了。
于是某一日早上,街坊鄰居便發現,“白公子”一家落腳的院子人去樓空,沒了蹤影。那些總找著各色理由上門窺探的七大姑八大姨不得不在緊閉的門前折回頭,茶余談資么,說個十天半個月也就淡了。倒是學塾的小同窗們很是失落,男娃兒沒了帶頭老大失了主心骨,女娃兒少了饋贈對象薄了繞指柔,夫子搖頭嘆息不知要多久才會再見到如此出色的好苗子。
滾滾抽空與小花靈告別,小東西還不太明白分別的意義,情緒卻有些低落,它折了一朵花送給滾滾,權當留念。滾滾并不會帶它走,他這不長的一千多歲年紀里,也知道有些事不必強求。旋三卻是不用擔心的,它一朵消息靈通的喇叭花,抱著滾滾的腿嚶嚶嚶哭了一陣,又說以后等自己長大了再去找他。滾滾笑,且隨緣吧。
至于接下來要去哪里,小狐貍指北,小小狐貍指南,有小狐貍的夫君撐腰,可想而知最后失落的定是小小狐貍。
然做娘親的到底心軟,許了滾滾一次機會,讓他扔回帕子,帕子往哪邊去他們便往哪里走。
滾滾卷著帕子,看看娘親又看看父君,心道,九九,你對父君到底抱著怎樣的幻想!他囁嚅著說算了。
果不其然,父君的眉角微抬,好似在說,還算識時務。
東華嫌坐車慢,駕了朵云帶著妻兒晃晃悠悠往北邊去。
北地風景與江南又是不同,越往北去,壯美遼闊的粗獷漸漸替代了斜風細雨的婉約,百姓的穿著打扮不似江南的精致,朔風之下,地廣人稀,很多城鎮都顯得空曠寂寥。
滾滾趴在云頭上與鳳九聊天:“九九,你看那處山村倒有些像我們以前住過的地方,就是這里要荒涼許多,山上看著很是貧瘠?!?br/>
鳳九瞧著滾滾指的地方倒沒什么想法,凡世多的是這樣的窮鄉僻壤,看起來都很相似。
說起來,這些年她并沒怎么想起那些凡世。在那之前,她去凡世是為了歷練為了玩耍,那次卻是為了逃避。從一處輾轉到另一處,其中有些艱辛,不過有了滾滾的陪伴確實增添了許多樂趣??梢幌氲竭@些樂趣的前提是她與東華的誤會,她便再難提起興趣重溫那些過往。是是非非也好,悲悲喜喜也罷,既已隨風,何須再提。
她怕東華再觸景傷情,忙著扯開話題:“我看不怎么像。哎,那邊看著倒是個大城鎮!”
云頭下方經過一座城池,四四方方甚是規整,街道阡陌縱橫,很有氣勢,幾處人聲鼎沸,確實熱鬧許多。
鳳九見此卻想到了承虞國,那個她與東華起了許多糾葛的地方。她與王君也曾在如是的街道上行過,那時的她覺得得此良人共一生便是樂事,但被司命點醒了自己作為設劫者的使命,不得不一次次地傷王君的心。那是她身心俱疲的一次入凡世,偏生回返仙界后東華并不記得當時種種,倒顯得她的頹唐格外孤單。她也不知這么做到底對不對,總之都已過去,承虞國也早已成為指間沙。
東華見她許久不說話,順著她的視線看去,見是個繁華的都城,便問:“可要去瞧瞧?”
鳳九尚沉浸在回憶里不及反應,滾滾已經拉了她的袖子懇求:“去吧九九,下面還挺熱鬧的!”隨著云朵飄了半日,雖則悠閑,卻也少了許多樂趣。
不一會兒,三人便出現在了熙來攘往的集市上。
北燕國都城,崇原。
作為有“北國江南”之城的名城崇原,此地確與其他北地之城不同。城北的少陽山險峻陡峭,是一道天然屏障,既削弱了北方吹來的朔風,又阻擋了更北邊鄰國的虎視眈眈;一條崇原河自西向東橫穿城池,使得此地百姓有了充足的水源,又便于在城外耕作農田。作為貫通東西南北的樞紐,此地陸路、水路都十分繁華,各色南北貨在此都有面世。
東華帶著鳳九和滾滾走得極慢,非為別他,母子倆什么攤兒都要去看一看。
滾滾見父君對著娘親慈眉善目,頓覺機會來了,小小狐貍尾巴一搖,拖著娘親這條街躥到那條街,吃的玩的好看的新奇的,有用沒用的買了一堆。
鳳九尚記得安撫一下自家夫君,一會兒遞過來一個面人,一會兒拈了個蜜餞讓他嘗,一會又塞過來一串糖葫蘆,還偷偷跟他耳語:“先吃著,回家再給你做糖狐貍!”
東華雖提了滿手的東西,卻覺得甚是熨帖。
走過大半日,娘倆兒還是一點不知疲倦。這段路較之方才要清靜些,東華借機收了滿手的“戰果”,略停了腳步,看著兩只小狐貍又蹦蹦跳跳到街對面的鋪子買吃食。
一路走來,他的目光只投注在妻兒身上,又哪知自己這一行三人在別人眼中亦是風景。就譬如此時,他雖掩了自己與滾滾的發色,身上衣衫也并不華麗,但僅憑一襲白衣與卓然身姿已在自己與周圍間隔出了一個結界。白衣公子氣定神閑靜立一隅,束發簪玉衣角輕揚,便讓經過的人不由自主放輕了腳步,更別提他無波的目光掃過來時,那種凌然的超脫讓人心生敬畏。他仿佛就是湍急河流中堅定的磐石,連聲音與光線到底都只能成為繞石而行的流水。
“請問,您可是首陽宮來的尊長?”有些遲疑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東華略回頭,見是一名著了官服的男子在向自己行禮,那男子身后還跟了一隊護衛,雖則恭敬,但仿佛來得有些急,氣息都未曾喘勻。
“不是。”東華從沒有多管閑事的愛好,直接地否定了。
那名男子面露遺憾,解釋道:“我見公子氣度不凡,原以為是首陽宮來的仙長,多有打擾,多有打擾!”說罷,他退了兩步左右張望了一下,往東華身后去了。
東華這才注意到,自己身后原來是座道觀,想來那人要找的道長是在觀中吧。
對面的鳳九和滾滾大約是挑花了眼,這樣嘗到那樣,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最后決定統統打包一份。小伙計圍著兩人殷勤得不得了,一邊手腳麻利地扎著包裹,一邊又將店里的新品做著推薦。
東華見兩只小狐貍埋在里頭樂不思歸,搖了搖頭,打算去將他們撈出來。
身后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一個熟悉的嗓音隨之而來:“這么說,倒要勞煩大人帶路了!……咦,這不是白公子嘛!白公子!”
東華略停頓才反應過來這聲“白公子”是叫自己,他轉身看去,方才進去的一隊官兵中多了兩名道士,又是那小道士莫問和他的大師兄。他不禁想,這是什么緣分!
小道士莫問十分熱情地上前來招呼:“白公子,你怎的也到了此地?”
“我們到此地游玩?!兵P九和滾滾正捧著滿手的東西過來,旁人一瞧自然也就明白了他口中的“我們”是指誰。
“你們的腳程倒是挺快的,我與師兄也才到。”
小道士無心一說,東華卻不好告訴他快是因為他們駕了云,只道:“你們也不慢?!?br/>
“那是因為我們這次用了師父的法寶……”小道士沖口而出,又覺得仿佛說多了,改口道,“此次我們是有要事而來。說起來,白公子本事高強,倒可以與我們同去……”
一聲咳嗽聲打斷了他的話頭,大師兄臉上的無奈亦十分熟悉。
一旁與他們同行的官員為難道:“上峰只讓下官來迎接二位道長,并未說還有別人?!憋@見得,隨便擴列這樣的權限他是沒有的。
東華接過鳳九手中的大小包裹,對莫問一行頷首道:“既如此,不打擾幾位公干,就此別過!”
莫問看著他們一家三口遠去的身影,深為惋惜,他對大師兄道:“師兄,白公子和他夫人都甚是了得,此番師門只遣了我二人先來,師父他們還要晚些才到,有白公子他們做助力不是壞事!”
大師兄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畢竟不知他們底細!再說,這也不是我們能做主的?!彼沉搜勰敲賳T,示意莫問不要多言,與那隊官兵朝宮城方向行去。
因著鳳九與滾滾游興未盡,三人尋了一處僻靜的客棧在城中盤桓了幾日。繁華街市歌舞升平、南北客商熙來攘往,確實不負江南之名。
最后一日,他們在城北口遇見了一隊士兵,帶著輜重糧秣,像要往北部邊關去,細看之下老的老少的少,各個面色沉重,不見出征者的威武氣勢,倒是有些頹唐。
周圍的百姓難得地靜默,人群中有人輕聲嘆氣。
從竊竊私語中,東華他們得知北燕國與禺支國正在少陽山北的峣關外交戰。禺支國乃游牧部族,素來與北燕國不睦,往年也不過每年來鬧個兩三月,掠奪些錢財糧食,北燕國倒也沒怎么放在心上。今年不知怎的,禺支國來勢洶洶,頗為難纏,北燕國集結各地人馬已往邊關發了三次兵俱是大敗,無數青壯一去不回,如今已是連大后方的都城都要招募兵力前往。然數次征伐民力漸衰,有的一家三代都先后赴了戰場,孤寡婦孺在道旁相送,哀戚之聲不絕。
戰爭從來如此,對于平頭百姓來說,并沒有反抗的能力,不過拼盡氣力于洪流中掙扎求生。
作為征戰了數十萬年的天地共主,東華自然十分清楚每一次征戰背后所付的代價,榮耀是屬于勝利者的,可若是連命都沒有了,什么榮耀都是虛妄!
東華眸色微沉,他見鳳九盯著那隊士兵沉默不語,不知怎么想到承天臺上她挺起胸膛說的話:“……強者生來就是為了保護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們,我就成為了弱者,那我還有什么資格保護我的臣民?!?br/>
他的小白絕不是置百姓于不顧的君王,不過,凡世不是青丘,國家的爭端、生命的消逝只是流沙中微不足道的一粒,仙者是不能插手的。他拉著鳳九的手握了握。
直到那隊士兵走遠,周遭空氣終于又有了流動。人群自有他們修補傷痕的方式,要么奮起,要么忘卻。
一路向北,離了都城的喧囂,連風都帶著蕭瑟。
東華見鳳九依舊情緒低落,出言寬慰道:“一將功成萬骨枯,從來都是這般,小白,不必如此?!?br/>
“為什么會有戰爭?”
“各人有各人的道,道不同,或與人爭、與國戰、與族斗,六界概莫能外。”
“這也是天道?”
“天道乃萬物本源,天道無形,天道亦有常,與各人的道自有大小之分?!?br/>
“天道之外還有什么?”
“未解。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br/>
鳳九輕嘆一聲:“仔細想來,六界俱在天道中,天族、魔族、人族、妖族、鬼族又有什么分別,自視甚高這種事完全沒有必要?!?br/>
東華道:“今日感慨頗多,心境倒是有了長進!”
鳳九神情一松,抻了抻腰說道:“心有所感而已。這么一想,我們還是挺幸運的!”她并未細說,卻將手伸到東華的手掌里攥緊。
越過少陽山之巔,前方天地高廣,一條官道延伸至遠方,兩邊的野草被風吹得伏倒,幾聲鴉叫更添了寥落,與山那頭宛如兩個世界。
鳳九望著一輪薄日,剛想說兩句閑話緩解下氣氛,忽有所感。
極目天際,隱約有狼煙升騰。一道法術的波動倏忽傳來,是誰在凡世做法?她轉頭看看東華,見他眼中也有幾分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