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所說的那十分鐘似乎很長。不過終于聽到了車輪聲。四位騎手策馬馳上了小道,兩輛敞開的馬車尾隨其后。車內面紗飄飄,羽毛起伏。兩位年輕騎手,精神抖擻,一副紳士派頭;第三位是羅切斯特先生,騎著他的黑馬梅斯羅,派洛特跳躍著跑在他前面。與他并駕齊驅的是一位女士,這批人中,他們倆一馬當先。她那紫色的騎裝差不多已掃到了地面,她的面紗長長地在微風中飄動,她那烏黑濃密的鬈發,同它透明的褶裥繞在一起,透過面紗閃動著光芒。
“英格拉姆小姐!”費爾法克斯太太大叫一聲,急沖沖下樓去履行她的職責了。
這隊人馬順著車道的彎勢很快轉過屋角,在我視線中消失了。這時阿黛勒要求下樓。我把她摟在膝頭上,讓她明白無論是此刻,還是以后什么時候,除非明確要她去,絕不可以隨意闖到女士們跟前去,要不羅切斯特先生會生氣的等等。聽了這番話,“她淌下了自然的眼淚”,不過見我神情嚴肅,她也終于同意把眼淚抹掉了。
這時大廳里人聲鼎沸,笑語紛紜。男士們深沉的語調,女士們銀鈴似的嗓音交融在一起。其中最清晰可辨的是桑菲爾德主人那渾厚而聲音不大的嗓門,歡迎男女賓客來到府上。隨后,這些人腳步輕盈地上了樓梯,輕快地穿過走廊。于是響起了柔和歡快的笑聲和開門關門聲。一會兒后,便寂然無聲了。
“Elleschangentdetoilettes。”阿黛勒說。她細聽著,跟蹤著每一個動靜,并嘆息著。
“Chezmaman,”她說,“quandilyavaitdumonde,jelessuivaispartout,ausalonetàleurschambres;souventjeregardaislesfemmesdechambrecoifferethabillerlesdames,etc'étaitsiamusant:mecelaonapprend.”
“你覺得餓了嗎,阿黛勒?”
“Maisoui,mademoiselle:voilàcinqousixheuresquenousn'avonspasmangé.”
“好吧,趁女士們都呆在房間里的時候,我冒個險,下去給你弄點吃的來。”
我小心翼翼地從自己的避難所出來,揀了一條直通廚房的后樓梯下去。那里火光熊熊,一片混亂,湯和魚都已到了最后制作階段,廚子彎腰曲背對著鍋爐,仿佛全身心都要自動燃燒起來。在傭人屋里,兩個馬車夫和三個紳士的仆從或站或坐,圍著火爐;女仆們想必在樓上同小姐們在一起。從米爾科特新雇來的傭人東奔西跑,非常忙碌。我穿過一片混亂,好不容易到了食品室,拿了一份冷雞、一卷面包、一些餡餅、一兩個盤子和一副刀叉。我帶了這份戰利品急忙撤退,重新登上走廊,正要隨手關上后門時,一陣越來越響的嗡嗡聲提醒我,女士們要從房間里走出來了。要上讀書室我非得經過幾間房門口不可,非得要冒端著一大堆食品被她們撞見的危險。于是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這一頭。這里沒有窗子,光線很暗。此刻天色已黑,因為太陽已經下山,暮色越來越濃了。
一會兒工夫,房間里的女房客們一個接一個出來了,個個心情歡快,步履輕盈,身上的衣裝在昏黃的暮色中閃閃發光。她們聚集在走廊的另一頭,站了片刻,用壓低了的輕快動聽的語調交談著。隨后走下樓梯,幾乎沒有聲響,仿佛一團明亮的霧從山上滾落下來。她們的外表總體上給我留下了這樣的印象:這些人具有一種我前所未見的名門望族的典雅。
我看見阿黛勒扶著半掩的讀書室門,往外偷看著。“多漂亮的小姐!”她用英語叫道,“哎呀我真想上她們那兒去!你認為晚飯后過一會兒羅切斯特先生會派人來叫我們去嗎?”
“不,說實在的,我不這樣想。羅切斯特先生有別的事情要考慮。今天晚上就別去想那些小姐了,也許明天你會見到她們的。這是你的晚飯。”
她真的餓壞了,因此雞和餡餅可以暫時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幸虧我弄到了這份食品,不然她和我,還有同我們分享這頓晚餐的索菲婭,都很可能根本吃不上晚飯,樓下的人誰都快忙得顧不上我們了。九點以后才上甜食。到了十點鐘,男仆們還端著托盤和咖啡杯子,來回奔波。我允許阿黛勒呆得比往常晚得多才上床,因為她說樓下的門不斷地開呀關呀,人來人往,忙忙碌碌,弄得她沒法睡覺。此外,她還說也許她解衣時,羅切斯特先生會讓人捎來口信:“etalorsqueldommage!”
我給她講故事,她愿意聽多久就講多久。隨后我帶她到走廊上解解悶。這時大廳的燈已經點上,阿黛勒覺得從欄桿上往下看,瞧著仆人們來往穿梭,十分有趣。夜深了,客廳里傳來音樂之聲,一架鋼琴已經搬到了那里。阿黛勒和我坐在樓梯的頂端臺階上傾聽著。剎那之間響起了一個聲音,與鋼琴低沉的調子相交融。那是一位小姐在唱,歌喉十分動聽。獨唱過后,二重唱跟上,隨后是三重唱,歌唱間歇響起了一陣嗡嗡的歡快談話聲。我久久地聽著,突然發現自己的耳朵聚精會神地分析那嘈雜的聲音,竭力要從混沌交融的人聲中,分辨出羅切斯特先生的口音。我很快將它捕捉住以后,便進而從由于距離太遠而變得模糊不清的語調中猜想出來。
時鐘敲了十一點。我瞧了一眼阿黛勒,她的頭已倚在我肩上,眼皮已越來越沉重。我便把她抱在懷里,送她去睡覺。將近一點鐘,男女賓客們才各自回房去。
第二天跟第一天一樣,是個晴朗的日子,客人們乘機到臨近的某個地方去遠足。他們上午很早就出發了,有的騎馬,有的坐馬車。我親眼看著他們出發,看著他們歸來。像以前一樣,英格拉姆小姐是唯一一位女騎手。羅切斯特先生同她并駕齊驅。他們兩人騎著馬同其余的客人拉開了一段距離。費爾法克斯太太正與我一起站在窗前,我向她指出了這一點:
“你說他們不可能想到結婚,”我說,“可是你瞧,比起其他女人來,羅切斯特先生明顯更喜歡她。”
“是呀,我猜想他毫無疑問愛慕她。”
“而且她也愛慕他,”我補充說,“瞧她的頭湊近他,仿佛在說什么知心話呢!但愿能見到她的臉,我還從來沒見過一眼呢!”
“今天晚上你會見到她的,”費爾法克斯太太回答說,“我偶然向羅切斯特先生提起,阿黛勒多么希望能見一見小姐們。他說:‘呵,那就讓她飯后上客廳里來吧,請愛小姐陪她來。’”
“噢,他不過是出于禮貌才那么說的,我不必去了,肯定的。”我回答。
“瞧,我對他說,你不習慣交往,所以我想你不會喜歡在一批輕松愉快而又都不相識的賓客前露面,他還是那么急躁地回答說:‘胡說八道!要是她不愿來,就告訴她這是我個人的意愿。如果她拒絕,你就說,她這么倔強,我要親自來叫了。’”
“我不愿給他添那么多麻煩,”我回答,“要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就去。不過我并不喜歡。你去嗎,費爾法克斯太太?”
“不,我請求免了,他同意了。一本正經入場是最不好受的,我來告訴你怎樣避免這種尷尬。你得在女士們離開餐桌之前、客廳里還沒有人的時候就進去,找個僻靜的角落坐下。男客們進來之后,你不必呆得很久,除非你高興這么做。你不過是讓羅切斯特先生看到你在那里,隨后你就溜走――沒有人會注意到你。”
“你認為這批客人會呆得很久嗎?”
“也許兩三個星期,肯定不會再久了。過了復活節假期,喬治?林恩爵士由于新近當上了米爾科特市議員,得去城里就職。我猜想羅切斯特先生會同他一起去。我覺得很奇怪,這回他在桑菲爾德呆了那么長時間。”
眼看我帶著照管的孩子進客廳的時刻就要到來,我心里惴惴不安。阿黛勒聽說晚上要去見女士們,便整天處于極度興奮狀態,直到索菲婭開始給她打扮,才安靜下來。隨后更衣的重要過程很快穩定了她的情緒。待到她鬈發梳得溜光,一束束垂著,待到她穿上了粉紅色的緞子罩衣,系好長長的腰帶,戴上了網眼無指手套,她看上去已是像任何一位法官那么嚴肅了。這時已沒有必要提醒她別弄亂自己的服裝,她穿戴停當后,便安靜地坐在小椅子上,急忙小心地把緞子裙提起來,唯恐弄皺了。還向我保證,她會一動不動坐在那里,直到我準備好為止。我很快就穿戴好了。我立即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銀灰色的那一件,專為參加坦普爾小姐的婚禮購置的,后來一直沒有穿過),把頭發梳得平平伏伏,并戴上了我僅有的飾品,那枚珍珠胸針。隨后我們下了樓。
幸虧還有另外一扇門通客廳,不必經過他們都坐著吃飯的餐廳。我們看到房間里空無一人,大理石砌成的壁爐中,火靜靜地燒得很旺;桌上裝飾著精致的花朵,燭光在花朵中間孤寂地閃亮,平添了幾分歡快。拱門前懸掛著大紅門簾,雖然我們與毗連的餐室中的客人之間僅一層之隔,但他們話說得那么輕,除了柔和的嗡嗡聲,彼此之間的交談一點都聽不清楚。
阿黛勒似乎仍受著嚴肅氣氛的震懾,一聲不吭地坐在我指給她的小凳上。我退縮在一個靠窗的位置上,隨手從臨近的臺子上取了本書,竭力讀下去。阿黛勒把她的小凳子搬到我腳邊,不久便碰了碰我膝頭。
“怎么啦,阿黛勒?”
“Est-cequejenepuispasprendreuneseuledecesfleursmagnifiques,Mademoiselle?Seulementpourplétermatoilette.”
“你對自己的toilette想得太多啦,阿黛勒,不過你可以戴一朵花。”于是我從花瓶里掐下一朵花來,系在她的彩帶上,她舒了口氣,顯出一種不可言喻的滿足,仿佛她的幸福之杯此刻已經斟滿了。我轉過臉去,掩飾自己抑制不住的微笑。在這位巴黎小女孩天生對服飾的熱烈追求中,既有幾分可笑,又有幾分可悲。
這時響起了輕輕的起立聲,帷幕被撩到了拱門背后,露出了餐室,只見長長的桌上擺滿了盛甜點心的豪華餐具,燭光傾瀉在銀制的和玻璃的器皿上。一群女士站在門口。隨后她們走了進來,門簾在身后落下。
她們不過八位,可不知怎地,成群結隊進來的時候,給人的印象遠不止這個數目。有些個子很高,有些一身著白。她們的服裝都往外伸展得很闊,仿佛霧氣放大了月亮一樣,這些服裝也把她們的人放大了。我站起來向她們行了屈膝禮,有一兩位點頭回禮,而其余的不過盯著我看而已。
她們在房間里散開,動作輕盈飄拂,令我想起了一群白色羽毛的鳥。有些人一下子坐下來,斜倚在沙發和臥榻上;有的俯身向著桌子,細細揣摩起花和書來,其余的人則團團圍著火爐。大家都用低沉而清晰的調子交談著,似乎這已成了她們的習慣。后來我知道了她們的大名,現在不妨來提一下。
首先是埃希頓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她顯然曾是位漂亮的女人,而且保養得很好。她的大女兒艾米個頭比較小,有些天真,臉部和舉止都透出了孩子氣,外表也顯得很調皮。她那白色的薄紗禮服和藍色的腰帶很合身。二女兒路易莎的個子要高些,身材也更加優美,臉長得很不錯,屬于法國人所說的minoischiffonné那一類,姐妹倆都像百合花那么白凈。
林恩夫人四十歲上下,長得又大又胖,腰背筆直,一臉傲氣,穿著華麗的閃緞衣服。烏黑的頭發在一根天藍色羽毛和一圈寶石的映襯下閃閃發光。
登特上校太太不像別人那么招搖,不過我認為更具貴婦風度。她身材苗條,面容白皙溫和,頭發金黃。她的黑色緞子服、華麗的外國花邊圍巾以及珍珠首飾,遠比那位有爵位的貴婦閃光的艷服更賞心悅目。
但三位最令人矚目的――也許部分是由于她們在這一群人中個子最高――是富孀英格拉姆夫人和她的女兒布蘭奇和瑪麗。她們是三位個子最高的女人。這位太太年齡可能在四十與五十之間,但身材依然很好,頭發依然烏黑(至少在燭光下),牙齒也明顯地依然完整無缺。多數人都會把她看成是那個年紀中的美人。以形體而言,她無疑就是這樣。不過她的舉止和表情顯出一種令人難以容忍的傲慢。她生就一副羅馬人的臉相。雙下巴連著脖子,像一根柱子。在我看來,這樣的五官不僅因為傲慢而顯得夸張和陰沉,而且還起了皺紋。她的下巴由于同樣的原因總是直挺挺的,簡直不可思議。同時,她的目光兇狠冷酷,使我想起了里德太太的眼睛。她說話裝腔作勢,嗓音深沉,聲調夸張,語氣專橫――總之,讓人難以忍受。一件深紅絲絨袍、一頂用印度金絲織物做的披肩式軟帽賦予她(我估計她這樣想)一種真正的皇家氣派。
布蘭奇和瑪麗都是同樣身材――像楊樹一樣高大挺拔,以高度而論,瑪麗顯得過分苗條了些,而布蘭奇活脫脫像個月亮女神。當然我是懷著特殊的興趣來注意她的。第一我希望知道,她的外貌是不是同費爾法克斯太太的描繪相符;第二想看看她是不是像我憑想象畫成的微型肖像畫;第三――這終將暴露――是否像我所設想的那樣,會適合羅切斯特先生的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