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遠方不想回家。自從他走出家門的那刻起,就決定把復仇的重擔扛到肩膀上,最好能不連累兄弟半點。再苦再累,再怎么當孫子,再怎么受盡冷眼,都自己一個人吞下,不讓兄弟幾個受委屈。
一路下來,進展得還算順利。已經成功打入彭連兩家的陣營。要不是突然來了日本鬼子,這會兒可能已經找到一些把柄,至少也已經把兩家的關系搞亂了。
這個復仇的計劃,兄弟幾個并不知道,都以為他是認賊作父,與他割席而坐。陳遠方想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兄弟幾個徹底跟復仇這件事情撇清關系。到最后,就算有人要受到譴責,那也只要有自己一個人承擔,不會牽扯到其他兄弟家人。
陳高大覺察不到這些。他也想把報仇的重任扛到自己肩膀上,也希望其他幾個兄弟不要受到牽連。沒想到二弟陳遠方會在這個時候叛變,成了仇家的幫手。
這也讓陳高大有點難下手。每次遇到陳遠方,罵也不是,勸也不是,干脆不去碰面,眼不見心不煩。這樣一來,就少了和彭連兩家是正面沖突。
這也是陳遠方樂見的。只要兄弟幾個平安和樂,就算受再多的委屈,也是值得。至于這個家怎么回,回去了怎么動員,陳遠方都沒想清楚。
從心底講,他倒希望幾個兄弟都不要參加聯防隊。這明顯是一支助紂為虐的隊伍,相當于自己人打自己人,窩里斗。白白讓小日本看笑話,老便宜。
但是,眼下這個形式,不組建這支隊伍又不行,立刻就會暴露身份,之前的戲份就白演了。不管怎么想,陳遠方還是邁進了陳家大門。
熟悉的紅磚厝,門口用青石板鋪就的大埕,石板縫隙中間長出了一些堅韌的雜草,大門扇面上貼著的春聯,還有兩尊掉了顏色的門神,都還是原來的樣子。陳遠方控制不住心中情愫,鼻子一酸,眼淚落了下來。
“二哥?”陳四海首先看到陳遠方,“你,你怎么回來了?真的是你嗎?”陳遠方不敢看陳四海的臉,怕被他發現眼角的淚,別過身去,假裝看房子。
“二哥回來了。二哥回來了。”陳四海歡欣雀躍,蹦蹦跳跳跑進門,一路大喊。
陳玲瓏第一個迎出來,拉住陳遠方的手不停晃動,甚至不停拉扯他的衣服,捧住他的臉,細細看其中的變化,心疼不已:“二哥,你總算回家了,看你都瘦成什么樣了。二哥,你到底過的是什么日子啊?受了多少委屈,怎么會成這樣了呢?”
人,特別是受了委屈的人,什么謾罵侮辱都能忍受,就是扛不住安慰的話,心疼的話。陳遠方也是人,聽到親妹妹這一通心疼,心底的酸楚不停翻攪,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嘩啦啦掉下來。
“二哥,二哥,你怎么啦?你這是怎么啦?”陳玲瓏不停抹擦陳遠方臉上的淚,自己的眼淚也嘩嘩直落,“二哥,你別哭了,別哭了。你在外面到底怎么啦?被人欺負了嗎?你倒是說啊。”
不一會兒,陳五湖也出來,一樣是拉著二哥的手問長問短。陳遠方被溫暖包圍,頓時理解了為什么那么多人不惜千里奔波也要回家過年過節。
這是一個天然的心靈慰藉,一個天然的避風港灣。就算在外面受到再大的委屈,也能在這里找到釋放的空間。不過,復雜一點的也是激流暗涌。比如,家里還有大哥陳高大,三弟陳三山。他們都沒迎出來。
陳遠方知道這兩個兄弟心中的想法,不像這幾個小一點的,都認為自己已經脫離了陳家,斷絕了關系。特別是陳高大,早就鐵了心認定陳遠方不再是陳家的人。如今再來,那就是仇人見面,怎么能出來迎接。
不出來接更好。陳遠方并不想現在就跟兄弟和好,這出戲還得繼續往下唱,至于結果如何,也不是現在能夠考慮的。
“阿哥呢?”陳遠方強強把眼淚按下去,說出第一句話。
陳玲瓏搶道:“在呢,在呢。不過,不過他好像不喜歡二哥你回來。”
“沒事。”陳遠方慘然一笑,“帶我進去見見他,有事找他。”
陳玲瓏、陳五湖一人一邊拉著陳遠方的手,蹦蹦跳跳往上廳走。陳高大就坐在上廳的八仙桌旁,手里端著茶杯,眼睛直勾勾盯著杯中的茶,像是在想事情。
“鏗哐。”
陳高大突然摔了手中的茶杯,怒喝:“放開他的手。”
陳五湖、陳玲瓏嚇了一跳,吐了吐舌頭,松開陳遠方的手,懾懾站在一邊,不知道阿哥想干什么。
“阿哥。”陳遠方弱弱叫了一聲。
“別,別叫我阿哥,我怕折壽。”陳高大擺出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伸出雙手,像是在阻擋一只靠近的魔鬼,“我哪里當得起你這位大人的阿哥啊。我陳家的祖上可沒有漢奸啊,更沒有叛徒。你可別來玷污我陳家的清凈。”
這話,像毒針,又像一把鋒利的殺豬刀,一刀下去,陳遠方鮮血淋淋。眼淚復又涌上眼眶,陳遠方干脆背過身去,抬頭望天空,盡量讓眼淚往心里流。
“你也別在我這里跟我擺什么架勢。”陳高大顯然誤解了陳遠方這個動作,“有話就說,有屁就放,放完趕緊給我滾蛋。”
半晌,陳遠方終于情緒按下,淡淡道:“阿哥,小野太君要求我成立一支聯防隊,金生哥特地點名叫你和三弟、四弟參加進來。不知道。”
話還沒說完,陳高大立刻頂了回去:“死漢奸,趕緊給我滾出去。自己當漢奸也就算了,現在還要拉我們幾個下水?我剛才還念你有幾分兄弟情,肯再踏入我陳家大門,沒想到你是來說這個的。你還要不要臉?還要不要皮?滾出去,給我立刻滾出去。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阿哥,要是不參加,恐怕日本鬼子會對我們陳家不利啊。”陳遠方說出了心中的擔憂。
陳高大怒不可遏:“叫他們來吧。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現在,請你立刻給我滾。再待下去,我就不敢保證還能念兄弟情。”
陳遠方心中并不感覺意外,但是,現在肯定還不能走,至少得把動靜鬧大一點,有鄰居來看最好。
“你走不走?”陳高大下了通牒。
陳遠方冷靜道:“阿哥,你聽我把話講完。參加聯防隊并沒什么不好的,憑我們兄弟幾個,完全可以控制好整支隊伍。那時候,咱們就可以在村里橫著走了。”
“放你的狗屁。”陳高大拿起茶蓋碗扔向陳遠方,“你給我滾出去死啊。”
陳遠方閃身躲過。茶碗結結實實砸在青石門檻上,發出一陣清脆的破裂聲。
“滾,給我滾。”陳高大開始咆哮,捋起袖子,握緊拳頭,準備動手。陳遠方也不示弱,瞪著眼睛,牢牢站住,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行,我今天不好好教訓教訓你,你就不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陳高大一記直拳,伴隨著嗖嗖拳風,朝陳遠方面門襲去。
陳遠方用手一擋,順勢撥開,后手用力一搡。陳高大力氣下墜,站不住腳,朝前趔趄幾步,差點摔一個狗吃屎。陳遠方面無表情,后退幾步,給陳高大留出攻擊的空間。陳高大惱羞成怒,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握緊雙拳,猛沖過來。陳四海見勢不妙,急忙過去抱住陳高大,指揮陳五湖和陳玲瓏把陳遠方拉出門外。
來回一鬧騰,動靜就大了,左鄰右舍全都圍將過來。
陳遠方掃了一下圍觀的群眾,微皺眉頭,似乎還少些什么,便甩開兩個弟妹,沖到陳高大面前:“人叫不聽,鬼叫急急走。我好好勸你,你怎么就聽不進去?參加聯防隊是多么光榮的事啊,你怎么就死腦筋轉不過彎,是不是頭殼塞屎了?”
“啪。”
陳高大及時出手,看準了陳遠方的左邊嘴巴,打個正著:“死漢奸,我今天一定要大義滅親。你不配姓陳,不配當陳蛋的兒子,更不配當我的阿弟。我,我打死你。”
說著,一記右勾拳從陳遠方下巴的左下方斜插而上。陳遠方自信能躲得過,也正準備要躲。就在此時,余光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電光石火間,陳遠方非但不躲,反而把下巴往前靠了靠。
“砰。”
一記重拳實實打在下巴骨上。陳遠方順勢往后一仰,晃晃悠悠往地上倒。陳五湖和陳玲瓏就站在他旁邊,急忙伸手去扶。陳遠方在感覺到有四個手掌接觸自己背部的時候,干脆徹底放松神經,軟趴趴往后倒去,就像被打暈了一樣。陳高大正在氣頭上,哪里管你暈不暈,沖上去又要再補一拳。
“住手。”一個威嚴的聲音,像一把鋒利的飛刀,嗖地射過來。
陳高大舉著拳頭,像被點了穴道一般,竟然不敢動手。眾人往聲音源頭看出,是陸金生。
陳遠方在等陸金生?答案是肯定的。
陳遠方不希望陳高大加入聯防隊,就像他不想陳高大參與報仇一樣。但是,又不能直接跟他說你別參加,那樣陸金生肯定會有想法。于是,決定利用陳高大暴躁的性格,唱一出兄弟內斗的戲碼給陸金生看。萬一陸金生沒被動靜吸引來,那至少也會傳到他的耳朵里。不是不動員,而是陳高大太頑固。現在,目的達到了。
“高大,你干什么啊?”陸金生冷靜的語言中透出威嚴,“遠方現在是我的聯防隊隊長,日本兵都得讓他三分,你竟然敢動手打他?信不信我當場斃了你?”
“你,你,你。”陳高大本來想說你斃啊,突然想起被槍斃的李火燈,覺得這個時候拿這句話出來逞能有點過火,就把后半句吞回去,依依呀呀說不出句話。
陸金生道:“我本來是想給你們兄弟幾個一條明路走。既然,你跟遠方水火不相容,那好,你就別參加聯防隊了。反正,一個家庭也沒那么多名額。你陳家再出一個人就行。”
“我,我參加。”陳四海自小跟二哥陳遠方感情好,既然是二哥的隊伍,他沒有理由不參加。
“你敢?”陳高大狠狠剜了他一眼。
“好,就你了。”陸金生并不管陳高大的反應,笑呵呵道,“從現在起,你就是聯防隊的隊員。以后,跟著遠方隊長一起,住到學堂里去,統一訓練。”
陳遠方仍舊躺著,假裝暈厥。聽到陳四海自告奮勇,大感錯愕。本以為鬧一場就能把兄弟幾個推到外圍,不要跟這個事情沾染上邊,沒想到卻把乖巧伶俐的四弟牽扯進來。
“行了,把遠方隊長抬回去吧。”陸金生背著手,轉身慢慢踱出人群,留下一串話,“記住,每家每戶出一個男丁參加聯防隊,這是小野太君給你們的恩惠,要懂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