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欽定進城時,城里一團亂糟糟。為什么亂?亂什么?這些彭欽定都想不清楚。在他的思想里,換了新皇帝應該是普天同慶的時刻。
那時,孫文先生在上海宣傳政黨政治。各地青年學生紛紛響應,走上大街小巷宣傳民主進步思想。一些個既得利益者并不希望這樣的勢力不斷蔓延,自然而然采取了暴力鎮壓的卑劣手段。
清水縣城也有一些進步學生,為了民主進步舍命奔走。這日,正好是學生召集游行的日子。一群學生拿著橫幅小旗在中心大街游行,大喊“驅逐外夷,還我河山”、“不要內戰、一致對外”、“反復辟、要和平”等等口號。
彭欽定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即將發生什么事,只是好奇,跟在人群中,想看個究竟。跟著跟著,卻被擠進人群中間。一個學生遞給他一把旗子,激情豪邁道:“先生,你也是為了革命獻身的志士吧?”
彭欽定直接道:“不是不是。我只是路過這里,湊湊熱鬧。”
學生怒吼道:“革命不是看熱鬧。現在外夷入侵我中華領土,黨政者軟弱無能,人民一個個如同夢游,不懂覺醒。你難道不想用自己的吶喊喚醒中華雄獅嗎?”
彭欽定聽得云里霧里,心里以為這就是一群亂黨,嚇得冷汗直冒,不敢說話,轉身要走。學生卻不放他走,握住他的手,大喊:“來吧,無知的人民。跟我一起吶喊吧。驅逐外夷,還我河山。”
彭欽定糊里糊涂跟著隊伍一路吶喊,來到縣政府門口。隊伍在政府門口站定,聲討吶喊聲更加洶涌。一群軍隊打扮的隊伍荷槍實彈沖過來,在學生隊伍面前整齊排列。
學生見來了軍隊,似乎一點也不害怕,喊得更大聲。帶頭的幾個學生還沖過去,要強搶軍人手上的槍。軍人先是向天上開了幾槍,學生隊伍并沒有后退的意思。
一個學生沖向帶頭的軍官,準備搶他的槍。軍官怒不可遏,抽出腰刀,捅向學生。學生當場倒下。學生隊伍見有人犧牲,情緒立刻失控,整支隊伍撲將上去。
軍官見局勢控制不住,一聲令下,示意軍隊開槍。軍隊一排排整齊蹲下,舉槍對著人群亂射。
彭欽定沒見過槍,不知道那一根根棍子筒的威力,還好奇地伸頭去看。還沒冒出頭,站在跟前的一個學生就倒了下去。胸口出現一個窟窿,鮮血直冒。
彭欽定喊了一聲“我老母啊”嚇得兩腿發軟,拼盡最后力氣往人群外擠。好容易縮進路邊一個墻角,不敢動彈。
剛躲好,又一個學生倒在腳邊,鮮血直流,兩眼直勾勾盯著彭欽定。
彭欽定縮成一團,連看都不敢看那個學生。學生從喉嚨深處發出聲音:“救救我。”說完,使勁最后力氣,伸手抓住彭欽定的腳。
彭欽定拼命掙脫,用另外一只腳掙開學生的手。學生腹部又中一槍,停止掙扎,白白翻著眼睛,嘴巴像噴泉一樣涌著紅紅的血。
彭欽定忍不住看了學生一眼,那個模樣便深深印在他的腦海里。多年以后,他仍記得那個求救的無助眼神。但那個時候,自己都管不好自己,還能怎么樣呢?
彭欽定見槍都朝這邊打,躲在這里不是個辦法,就想貓著腰往巷子里跑。剛冒出頭,子彈就飛過來,嚇得立即縮回去。心想,這回完蛋了,被陳蛋的兒子害死了。
一時又想起妻子孩子,想起剛要開始走上正軌的家庭,頓時心灰意冷,聲淚俱下哭道:“天公啊。我也沒做什么壞事,怎么可以這樣對待我啊。”
正哭著,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彭欽定以為又是受傷的學生,立即奮力掙脫,這關頭誰有心思去救誰呢。
那只手很堅決地抓住彭欽定,用力往后拉。彭欽定以為被官兵抓了,一顆心全涼了,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回頭一看,是不官兵,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老人堅定地看著彭欽定,硬聲道:“想活命就跟我走。”
彭欽定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緊緊拉住老人的手。老人抬腳用力一踢,墻后出現一個洞。二人貓著腰鉆了進去。洞里一片漆黑,只能容下一個彎腰慢爬。老人在前,彭欽定緊跟在后,絲毫不敢松懈。
外頭的槍聲越來越遠,彭欽定的一顆心慢慢平靜。二人輾轉來到洞口,推開木板,卻是一家客棧內。
老人左右看看沒有人影,甩開彭欽定的手,雙手抱拳道:“壯士,有禮了。”彭欽定一頭霧水,“壯士”的稱呼實在不敢當。又不知道老人是什么意思,當下不敢隨意回答。
老人道:“壯士放心。我不是官府的人,也不是什么壞人。如果是,我便不會出手救你。既然救了你,你就不用再有什么顧慮。”彭欽定心里想的不是這個,嘴上還是不說話。
老人道:“壯士啊。你們這種視死如歸的精神,著實讓老夫佩服。但是眼下這時局,不是你們這樣不要命的人帶著一群學生游行示威就能解決的。你能懂嗎?”彭欽定沒有回答。
老人嘆道:“眼下,中國就像一個得了重病的老母親啊。什么病癥都不要命地往她身上涌。外夷入侵,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一群年輕人敢拋頭顱灑熱血,用生命吶喊,這種精神連我這樣七老八十的人都比不上。但是,還有一句話,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想要改變這種局勢,不能硬碰硬,應該傳播知識,讓全中國的人們都醒過來才行。”
彭欽定聽了半天,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原來是學生游行被鎮壓,老人以為是自己帶著學生搞游行,當下笑了出來。
老人問:“你笑什么?”
彭欽定道:“那群學生不是我帶出來的。你就是給我一百二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做這樣的事。”
老人似乎有幾分失望,嘆道:“不是你帶的也沒關系。至少你有那個勇氣參加道隊伍中去。多少也算個好漢。救了你也不算白救。現在中國就是缺少你這樣勇敢的人。每個人都畏畏縮縮,見到敵人不敢向前。中國人才會這樣被人欺辱。不應該啊。”
彭欽定怕老人生氣,不敢再說自己只是路過湊熱鬧的,趕緊跪下給恩人磕頭。
老人怒道:“起來吧。我不喜歡這樣的禮數。人與人生下來就是平等的,沒有誰比誰低一等,也沒有誰比誰高一等。下跪這東西,早就應該被革除。”
彭欽定摸不清老人的脾氣,又被老人身上散發的氣場震服,站起身不知該做什么反應,干脆就傻傻站著不言語。
老人問道:“你是何方人士?”
彭欽定道:“玉泉鄉石頭村的。”
老人一聽“石頭村”三個字,眼睛陡然一亮,喃喃道:“石頭村?石頭村?”
彭欽定以為老人不知道石頭村,解釋道:“說石頭村你可能不知道。這也不奇怪。這一兩年才建起來的,以前是塊荒地。就在清水縣的最北邊,都跟南江縣交界了。”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問道:“這石頭村跟兩蛋村是什么關系?”
彭欽定驚道:“你怎么知道兩蛋村?石頭村都沒兩個人知道,兩蛋村這個名字更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啊。老人家,你真的是神通廣大啊。”
老人不耐煩道:“我只問你,這兩個名字有什么關系。”
彭欽定道:“石頭村就是兩蛋村啊。最開始的時候就是叫兩蛋村。因為村里掉下一個隕石蛋,保長陳蛋的名字也有一個蛋字。一個蛋再加一個蛋,就是兩個蛋。保長沒念過書,一點文化沒有,就干脆叫做兩蛋村了。后來,聽說是經了什么高人指點,保長覺得兩蛋村不好聽就改成石頭村了。”
老人沒有回答彭欽定的問題,繼續問道:“那石頭村現在怎么樣了?可有什么人丁?”
彭欽定把石頭村的發展情況描述一番。老人不停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問道:“真沒想到啊。石頭村有學堂嗎?”
彭欽定道:“還沒有。保長前一陣子有說建學堂的事,但最近事情一多就忘記了。”
老人怒道:“有什么事比建學堂重要?”
“也是大事。保長上個月當爹了。過幾天兒子要做滿月。”彭欽定想討好老人,又道:“不過話說回來,這等個人私事是不會比建學堂這個事情重要。”
“誰說的?誰說不重要?”老人立即變了顏色。
彭欽定原想巴結一下老人,沒想到又被潑了一盆冷水,心里很是不爽,嘴上卻不敢多說。
老人根本不管彭欽定感受,問道:“孩子什么時候滿月?”
彭欽定道:“正好是除夕那天。我這次進城就了為了給孩子置辦禮物的。沒想到差點送了性命。”
老人一聽彭欽定是來買禮物的,態度立刻有了一百八十度轉彎,和聲道:“你倒是有心啊。”
彭欽定順勢道:“也不算什么,鄉里鄉親的,應該的,應該的。”
老人笑道:“看來這陳蛋人緣不錯啊。”
彭欽定驚道:“你認識陳蛋?”
老人也不回答,問道:“你準備給孩子置辦什么禮物?”
彭欽定道:“想熔個金子給他,圖個吉利。”轉念又問:“你怎么會認識陳蛋?”
老人笑而不答,帶著彭欽定從后門出去,去了一家金鋪,熔了一只金豬墜子,又找了條紅繩子綁了,做成一條金豬項鏈,煞是漂亮。
事情做完,老人道:“走,去石頭村。”
彭欽定疑惑道:“你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