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水老來得女,自是歡喜不勝,對李琴的態(tài)度更加溫和,一句也沒有大聲過。李琴自然也是喜滋滋,雖然身體上有些吃不消,但是歡喜總是能沖淡一切病痛。
女兒滿月那日,陸明水本想大宴賓客,礙于石頭村請生男不請生女的風俗,也只能作罷。當日,只請了陳蛋一家到家里小酌幾杯。陸家有喜,陳蛋當然樂于捧場,樂呵呵去吃了酒,相談甚歡。
李震海、李荷花一事逐漸被遺忘,再沒有人提起,就像從未發(fā)生過。陸明水自己也忘記了,甚至忘記自己納過妾。倒是夫妻之間的感情,歷久彌新,二人言語之間眉目傳情,頗有幾分小夫妻的感覺。
這想必也是天公給的福報,在家庭瀕臨破敗的緊要關(guān)頭,就會給你一些甜頭,讓你繼續(xù)生活下去。這就是,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陸明水現(xiàn)在算是在福中,暫時還看不出來會有什么禍。是福是禍,一時半會都是看不清楚的。
別說陳蛋陸明水,就連學堂里的張云生先生也是。學堂內(nèi)有三個學生,成績特別突出,思想特別進步,讓先生難以知曉到底是福是禍。
一個是連勝利,這孩子成績歷來就好,思想獨立,觀點敏銳,是塊治世救國的好材料。另一個是彭有才,就是之前被神明附身的孩子,一樣是生性聰敏,一點就透,跟連勝利相比少了幾份激進,多了幾份儒雅。
還有一個,不是陸金生。是誰?是連家二女,連歡。連歡雖是女子,才情不在連勝利、彭有才之下,心思比連勝利細膩,膽氣比彭有才壯闊,是個難得的人才。唯一可惜的是,她是個女兒身,難當大用。
張云生頗喜歡這個女弟子,把自己對眼下世情的判斷一一傳授給她。連歡聽得入心入腦,對存在的問題癥結(jié)一一辯駁,提出了一針見血的意見。張云生不停點頭,捋須微笑,頗有幾分遇見忘年相知的感覺。
一晃,學堂課程教完,連勝利、彭有才、陸金生一同去了縣城上大學。連歡見阿哥去念大學,心里癢癢,也想跟著去念。那會兒的世道跟想著可不一樣,女人雖然不再提倡裹腳,但也不能像男人一樣大大咧咧到處漂泊。連慶是個傳統(tǒng)的人,怎么能讓自己的女兒去外頭拋頭露面,當然是死活不依。
連歡數(shù)次要求,都被連慶無情拒絕,連理由都懶得跟她說道。連歡干脆絕食抗議,不讓上大學,干脆就不吃飯,寧可餓死。連慶罵道:“瘋女子,你是念書念瘋了是嗎?女人家念那么多書做什么?之前就是太寵你,什么都由著你,把你給慣野了。你現(xiàn)在是應(yīng)該想念大學的事嗎?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想的是多學學女紅針線。等過一陣,我給你物色一個人家,好好的嫁過去。這才是正道。別整天想著那些沒影的。”
連歡一聽,氣急交加,哭道:“我才幾歲啊?就嫁人嫁人的。你要是不想要我這個女兒,我走就是了嘛。干么要逼我去嫁人?這個家就這么不希望我待下去?好,那我把自己餓死,一了百了。”
連慶急得說不出話來,干脆把連歡的房門鎖了,怒道:“真是念書念野了。屎都念進腦子里了。你給我好好反省反省。想明白了再放你出來。”
連歡頂?shù)溃骸拔揖筒幌搿N揖筒幌搿N腋纱嗖怀鋈チ恕R惠呑右膊怀鋈ァ!边B慶長長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
一天過去,連歡果然沒要求出來,甚至連個聲音都沒有。張秀娥敲了半天門,要給她送飯,連歡一聲不吭。張秀娥把飯放在窗臺,叮囑道:“囡仔,別跟你阿爹置氣啊。我們是女人家,識幾個字會算賬就行了,念那么多書干什么呢。你先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就喊阿娘。阿娘就能放你出來的。飯先給你放在窗臺啊,你餓的時候拿進去吃。”連歡用被子蒙住頭,不理會張秀娥。一天三餐的飯都原好擺在窗臺上,一碗沒動。
張秀娥急了,不停敲門,喊道:“囡仔,你開門啊。外面的鎖已經(jīng)打開了,你可以出來了。”連歡在屋里關(guān)了一天,又累又餓,換成別人早就飛奔出來了。連歡就是不出來,非要父母同意她去城里念書,才肯出來。
連慶哪里肯答應(yīng),把心一橫,冷道:“好,好。我就把你餓死在里面,看你怎么去念書。”
連歡一聽,心想,是啊,餓死了還怎么去念書?我是要念書又不是要自殺。想著,趕緊把窗臺上的三碗飯都拿進來,不管冷熱,一口氣都吃了。張秀娥見窗臺上的飯不見了,心里稍稍寬松,也不管她要在里面關(guān)多久。一連過去四五天,連歡硬是沒出房門半步。
接連幾天,學堂先生張云生未見得意門生連歡,心里空空落落,以為家里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親自登門家訪。張云生在石頭村,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每個人都敬他十分。連慶見張云生駕到,緊張得像個孩子,恭恭敬敬把先生讓進屋里,叫張秀娥端茶遞水。
張云生也不客套,開口便問:“連歡哪兒去了?”
連慶支支吾吾道:“在家呢。”
張云生笑問:“先生到家門,怎么不見她出來行個禮?”
張秀娥嘴快,脫口道:“被她阿爹關(guān)起來了。”
連慶白了張秀娥一眼,尷尬笑道:“哪里的事。這瘋女子越來越不像話,再不關(guān)她幾天,估計就要跟人跑咯。”
張云生笑道:“跟人跑是多大的事啊,可不敢胡說。”
連慶自覺失言,賠笑道:“那是那是。只是這女子最近有點野,不聽管教,只能出此下策。”
張秀娥接道:“是啊是啊。這個瘋女子,叫她不要念書,她硬是不聽話。你看看,這都關(guān)起門來懲罰我們了。先生你說說,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都這樣呢?是不是書念得越多人就越傻呢?”
連慶越聽越不對勁,要死啊,這都罵起先生了,趕緊制止道:“瘋女人,你瞎講什么啊?什么叫做書念越多就越傻啊?你這是在罵先生是憨人?你自己是什么人?敢這樣隨便罵人?你女兒不聽話,那是先生的問題嗎?那是你的問題!你是生得不好。懂不懂?”張秀娥被訓斥一頓,心里不是滋味,低頭不再說話。
張云生從未當面見過夫妻吵架,饒是滿腹經(jīng)綸,一時竟無法下口。連慶回頭笑呵呵道:“讓先生見笑了。這女人沒有半點見識,還請先生不要跟他計較。”
張云生喪偶已久,對夫妻之間的打打鬧鬧很不感冒,心里略有幾分厭煩,微微皺了皺眉頭。連慶察覺到張云生神色不對,叫張秀娥進屋燒水泡茶,賠笑道:“先生,真是不好意思。為了我家女兒的事,還要勞您大駕,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
張云生也不客氣,直接道:“連歡呢?叫她出來吧。”
連慶面露難色道:“這個這個。”
張云生見連慶扭捏不定,心里掠過幾分不悅,沉聲道:“怎么啦?不在?”
連慶怕惹惱張云生,賠笑道:“在的,在的。只是這幾天在鬧脾氣,關(guān)在房里不肯出來。這事說了實在見笑,父母都不會教子。”
張云生不想跟連慶客套,直接道:“在哪兒,我去叫她出來。”
連慶無奈,只好帶張云生到連歡房門口。張云生輕輕叩了叩門,故意咳嗽兩聲。連歡耳朵機靈,一下就聽出是先生的聲音,嚇得冷汗直冒。
當時,學生對先生的敬重遠遠勝過對父母的敬重。連歡一聽先生來了,不知如何是好。自己違背父母意思,耍脾氣不吃飯,這些都是有違孝道,先生知道了肯定是要批評的,搞不好還得挨板子。可是,要怎么辦呢?先生都來到門口了,總不能不出去吧。想著,翻起身理了理衣裳,低著頭把門打開。
張云生也不看連歡,轉(zhuǎn)身往客廳走。連歡看了看連慶,連慶嘴角露出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跟著張云生往客廳走。連歡沒辦法,只能厚著臉皮跟到客廳。
張云生沉聲問道:“說吧,怎么回事?”
連歡看了看阿爹,說實話呢?還是說假話呢?說假話阿爹肯定開心,說實話先生肯定會支持,能不能繼續(xù)念書就看今天了,干脆豁出去。吐了吐舌頭道:“我想去城里念書,我阿爹不讓我去。”說完,期待地看著張云生。
張云生位置可否,問道:“就為這?你就把自己關(guān)起來懲罰你爹娘?”連歡不敢回話,額頭直冒冷汗。
張云生冷道:“這可是我教給你的本事?”
連歡急道:“不是不是,這是我自己學的。”
張云生都逗得差點笑出聲來,道:“你倒是好學啊。”
連歡見先生臉色緩和,跑到先生身邊,拉著先生的袖子,耍起小女孩手段,哀求道:“先生,你幫我求求我阿爹吧,求他讓我去城里念書吧。你看啊,城里有我阿哥,還有有才哥,金生哥,那么多人保護我,怎么能出什么事呢?”
張云生笑著拉開連歡,嘆道:“真拿你沒辦法。這事我說了不算,得你爹娘同意了才行。”
連歡急道:“就是他們不同意啊。不然我要費那么大的功夫跟他們斗嗎?”
張云生不理會連歡,對連慶道:“我愿意聽聽你們夫妻的想法。”
連慶道:“能有什么想法呢,他一個小女孩子,能放心她到城里去闖?要是男孩子也就罷了。阿歡是女孩子啊。現(xiàn)在的世道有多少亂,先生你是知道的。能放心讓他去嘛?”
張云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道:“是啊,眼下這世道,實在不適合女子出去。阿歡,我看你還是聽你爹娘的吧。乖乖待在家里。若還想再學知識,可以去學堂找我。我一定把平生所學都傳授給你。”
連慶見張云生支持自己,心里千恩萬謝,不停作揖道:“先生真是英明啊。您的一句話頂?shù)眠^我上百句上萬句。阿歡,還不快謝謝先生。”
連歡一肚子不高興。好嘛,原以為先生會支持自己去城里念書見世面,現(xiàn)在倒好,直接就把路子堵死了。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好吧,這是你們逼我的,到時可別怪我狗急跳墻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