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又細又密。樹林在晚風里颯颯作響,一片樹葉從樹梢飄下來,在雨水的圍攻之下搖搖晃晃落在李游書的槍尖上,而后徑直墜落到地面。雨中對峙的兩人死死地盯住對方,任憑雨水如何拍打都不愿稍有松懈,生怕漏過了對方出招的任何一個細節。
李游書占有兵器優勢,這意味著他的攻擊范圍更遠、殺傷力更強,同時他可以在周旋中更多地保留自己的體力。但他不占有體格優勢,一旦對方進入了槍圈以內,兵器的優勢蕩然無存。拼拳的話,自己這體格風險未免太高。
微微調整了一下站姿,李游書攥緊槍桿打定主意:一定要不能讓他近身。
終于,男人搶先一步出手了。但他沒有著急進攻,而是開始原地垂直蹦跳,跳得并不是很高,但那跳躍的頻率卻越來越快。
李游書蹙起眉頭,不解地看著男人的舉動。
跳躍持續著,男人慢慢抬起右腳改為單腿蹦跳,而后又抬起了自己的雙手抖動起來。伴隨規律的跳躍,細長如枯樹枝一般的雙臂開始有節奏地揮舞,男人的腦袋也隨即搖晃不停,那一頭被浸濕的長發伴隨頭部的晃動一同有氣無力地甩動,發間的雨水向四周飛濺而去。
緊接著,搖晃開始變得劇烈,男人頭頸與雙臂的甩動在雨中變得愈發詭異,一陣陰寒的氣息從他背后彌漫開來。在李游書眼里,那個男人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個犯病的患者,正在幻象的世界中載歌載舞、肆意狂歡。
“搞什么鬼……”
“哦哦哦哦哦!噢噢噢噢噢!!”男人忽然發出一陣扭曲的嘶吼,而后整個腦袋九十度橫過來朝向了李游書,一雙眼睛分別向左右兩個方向偏移而去,幾乎咧到后瓢的嘴露出了一個詭異的笑容。
李游書被嚇了一跳,但這更激起了他的憤怒。
“裝神弄鬼!”李游書挺槍一刺,槍桿抖動、槍出如龍,“噗嗤”一聲扎穿了男人的右腿。明明是命中的手感,但受到攻擊的男人的身影卻忽然破碎,化作虛影消失在了李游書面前。
李游書見狀一驚,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幾步驚呼道:“什么玩意兒?!”
話音剛落,他卻想起來了。
這是鬼戲。
拳有拳理,劍有劍意。天下武學無分東西南北,總有起源。“佛陀拈花,迦葉微笑”,“陰陽相生,虛實相成”——有些武學的理念來源精深奧妙、正大光明,難免也有一些武學理念劍走偏鋒,不與大道相合。
鬼戲,就是儺舞,是最為古老的娛神舞蹈。其歷史悠久,因地區不同而演化出風格迥異的各種流派,其中也有結合了武術技巧的“武儺”。雖然儺戲本身本正源清,但數千年發展里也難免有門派故意夸大其恐怖氣氛,從中創出一些駭人功法。
眼下這人用的就是結合了儺舞的身法。他以氣化形留下一個逼真的虛影,真身卻借助儺戲奪目的表演和周圍陰暗的環境偷偷藏匿了起來。因為是以內氣作障眼法,李游書的“自在取”反而不好察覺。
但知道了其中原理,李游書也就放下心來。這種身法他也并非沒有接觸過,只是正經儺舞難練得很,又不是直來直去的痛快風格;而這種旁門左道的練法他又瞧不上,久而久之就丟在了一邊。怪人使用這種身法,無非就是想擾亂其視野,趁機偷襲,讓李游書手里的大槍沒法全力發揮。思路倒是非常正確。
想到這兒,李游書冷笑了一聲:“哼,好好的儺舞,非得往歪門邪道上練。”
說罷,他集中精神向四下看去,昏暗林中,怪人竟在李游書詫異的片刻之間留下了數不清的內氣虛影。這些殘像在李游書四周狂舞不止,讓他一時也不知道哪個才是本尊。
男人不僅身法詭異,聲音也配合身法從四面八方傳來,讓李游書無法確認其正確方位:“小朋友……你雖然年紀小,槍法卻相當扎實,我自愧不能正面勝過你……但我的身家性命全押在你身上,你還是乖乖站好吧!”
李游書剛想回話,忽然聽見右側樹叢中傳來一陣騷亂,樹葉刷啦啦地落了一地。于是他縱身上前,挺槍向著那個方向猛地撩過去,尖利槍頭劃開林木,將藏于樹叢后的怪人身影也一同撩翻在地。
怪人受擊,一聲不吭向后撲倒在地,李游書剛想再去刺他大腿,“自在取”卻更快地察覺到了那同樣是一個內氣化形而成的虛假影像而已!
與此同時,利爪破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李游書這才明白自己一時大意,竟然已經中了詭計——那怪人故意在樹叢后面發出響聲,其實是為了引起李游書的注意,而他真身在發出那陣騷亂后已經從樹后爬上樹梢,在李游書挺槍去撩翻虛影的時候從樹上躍下,跳到李游書背后出手偷襲了!
好家伙,竟然跟我這種小孩兒耍陰謀詭計,要不要臉!
心里暗叫一聲,李游書擰腰回身,一記回馬槍向身后刺去。大槍沉重,揮舞難免動作稍遲,李游書雖然盡力回刺,慌亂之中竟然沒有刺中,而此時怪人的魔爪卻已經朝他頭頂落了下來。
哪知此等生死關頭,李游書卻忽然大笑,好像不是他中了計,卻是那個討厭至極的怪人著了他的道一樣。怪人見李游書面露狂笑,兩只死魚眼此時也終于回神、再不敢小瞧了眼前這個少年半分。只是招式一出,想要回撤就難了,卻看到底是誰死誰生!
“哈!來得好!”李游書藝高人膽大,見手中大槍優勢全無,干脆主動撒手,腳下猛地一踩驟然闖入那人懷里。他氣力充盈,又使踏罡風步法硬闖,此舉快得驚人,竟讓那個怪人一招抓空,只有拇指掃過之處撕破了李游書肩頭的衣服。
怪人見狀大驚,剛想后撤,腳下卻忽然傳來一陣鉆心的劇痛——低頭看去,原來李游書已經震腳踏地,狠狠踩在他的腳上令其不能后退半分,幾乎同時,頂心肘突入,頂在了他的胃窩上。
“呃!!”好一記頂心肘,直搗得怪人胃部抽痛不止,滿腹酸水噴涌而出。
李游書一擊得中,心里怨氣頓時消了大半,霎時間只覺得心中虛靈、心意合一,熊熊心火隨呼吸一發聚于拳上。
“我他媽讓你扮鬼!!”高呼一聲,李游書微微后撤又忽地向前踏去,后步緊跟前步,形意炮捶猛然打出,正正懟在了怪人胸口上,只聽得“砰”一聲炸響,也不知道是空氣爆鳴還是胸骨碎裂,李游書的氣力真如火炮一般在那人胸口上爆裂開來,兇悍勁力穿透肌膚直達臟腑,將怪人猛地擊飛出去,狠狠撞在了不遠處的大樹上面。
血混著胃酸涎液從怪人口中狂噴而出,此時他已經被李游書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能任憑身體緩緩從樹上掉落下來,然后兩腿無力跪倒在地。他萬萬沒料到,自己竟然兩招之內就輸得一塌糊涂。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孩子年紀輕輕竟大槍拳術盡皆精通,只怕尋常習武學徒日夜嘔心都未必能在這個年紀便有此造詣!
心服口服地笑了一聲,怪人喃喃說道:“硬打硬進……脫槍為拳……好,好形意拳……”
話音一落,怪人身后那棵大樹“咔嚓”一聲折作了兩段,上端轟然墜地,在雨中濺起一片朦朧水霧。而后他本人也翻起白眼,往前一撲趴在了地上。
“自在取”順勢而發,游離能量馬上被吸收進入李游書體內,很快便補充了那一頂肘一炮捶兩招所消耗的氣力。李游書冒雨脫掉了外套,肩頭為怪人拇指劃過,微微一點擦傷。
于是他沖那昏厥的怪人比了個中指,剛想轉身去看看帳篷的情況,卻忽然聽見背后的樹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
“喲,厲害啊小弟弟。”
李游書忽然覺得渾身一悚:這個女人竟然無聲無息地闖進了“自在取”的范圍之內,而李游書卻對此沒有半分察覺。
見李游書愣在原地,那聲音又慢慢解釋道:“別害怕,我跟那家伙不是一路人,我是來抓他的。”
李游書聞言心里松了口氣,于是轉過身往樹上看去——身后那棵樹里最粗壯的枝杈上果然歪著一個女人。女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色內襯,外面套著淺棕色風衣,下身是短褲黑絲和長筒靴,正撐著傘沖李游書打招呼。
見女人沒有惡意,李游書也抬手沖她打招呼:“姐姐你好。”
女人聽李游書叫她姐姐,笑盈盈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她身形飄忽,落地無聲,甚至連滿地的雨水都沒有濺起半分。
李游書借著微弱的月光再仔細打量,發現這女人鵝蛋臉型,線條流暢自然,五官也長得十分標志,美中不足是嘴唇發白沒有血色,所以連唇線也變得不甚清晰。這女的約摸著跟林回雪年紀相近,也因修習呼吸法所以駐顏有術,不過通身氣質卻跟為人妻為人母的林回雪不同,微笑中透露著一種瀟灑氣派。
兩人互相打量著,一時竟然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那個女人才笑著伸手摸了摸李游書的臉:“真好。”
李游書覺得女人的手柔軟冰涼,他剛剛激戰一場,此時正熱血上涌,被這涼絲絲的手指摸一下也沒有抵抗。
“小弟弟,你叫什么?”
李游書思索了一下,覺得說謊無益,便開口道:“我叫李游書。”
“李游書?”女人可能覺得他名字好聽,思索著又重復了一邊,“李游書……”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聽見李游書又叫自己姐姐,那女人捂著嘴笑起來:“呵呵呵,你不要叫我姐姐,我這個歲數給你當媽也夠了。你叫我劉姨。”
wap.xbiqugu.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