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楮大夫帶著少林六子離開乾洲，城內(nèi)百姓聞風送行，場面之隆，令人咋舌，便連城內(nèi)的粉客，也到了不少。大家目送楮大夫一行七人離開城門，許多被楮大夫醫(yī)治過的百姓，都流出眼淚。城外乃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那是鎮(zhèn)西騾馬行的百車送客隊列。是日乾洲城百姓都知曉橫刀鏢局外有了個“仙子觀”，紛紛前來上香。</br>
向紅姑將楮大夫留下的一封信交到兩人手中，兩人才知此為楮大夫有意為之。信中囑托：一定要注意是否還有類似事件，按他推測，一旦有十二名超卓女子被奪取紅丸，那活閻羅之正式復活，便不可阻止。但化石老邪、蝕骨蟻魔兩巨魔先天相克的真氣以及不能人道的缺陷，使這種奪取紅丸的融合極其艱難，每度至少也需間隔三個月，是以眼下倒還有準備時間。至于陰陽二魔一行，倘不能停止殺戮，他將于半年內(nèi)，將其解決。唯其弟子柴木兒，若然真被活閻羅寄以死魂，期間又有兩名被奪取紅丸之事發(fā)生，必然能活了下來。屆時肯盼所有人等，均須從大局出發(fā)，一旦尋覓到其人，便無論對錯，必須將其先行格殺。否則大錯必鑄。</br>
此后兩日，各地分局陸續(xù)趕到的鏢頭、武師，也都紛紛駐扎下來，熟悉總局環(huán)境、熟悉“仙佛不羨”街上的各個店鋪，同時夜間承擔巡邏護院工作，聽從趙甲天調(diào)遣。柳一摟繼續(xù)處理事物，修小羅全力訓練用刀武師。轉眼幾日過去，到了會期主場。鏢局全部人手都用了上去，修小羅也大模大樣地著了那身衣物，在到處鶯歌燕舞的“仙佛不羨”街上游來逛去。滿目所見，都是美女歌舞，入耳所聞，盡是呼好叫脫的大聲喧嘩。會場秩序，卻是始終井井有條，無一鬧事之人。</br>
所謂身在蘭室不聞其香，看遍群花不知其芳。入眼盡是天香國色的各式美女，令人怦然心跳的裝束打扮，一身粉白的白牡丹和一身荷綠的綠芍藥乘著花車游街而唱時，連那臉上都罩著一面半隱半現(xiàn)紗巾、不露一絲肌膚于外的裝束打扮，反倒立刻引起了轟動。</br>
一樣是輕歌曼舞，一樣是弦樂伴奏，偏是這一身粉白的白牡丹凄婉唱腔更能蕩人心魄，偏是那一身荷綠的綠芍藥隨風輕擺更加引人遐思。兩車相對而出，那白牡丹花車百花盛開，五顏六色的絲娟垂了下來，使她更為難見形象，只隱約覺得，她長腿細腰，胸部高高聳起，顯得身材極其誘人；綠芍藥花車則做船形，晶瑩美玉擺滿甲板外僅有一帆高懸，人在帆下別無遮掩，也是長腿細腰，曲線柔和上許多，偏又帆動人動，帆靜人靜，極盡流水緩緩、山水相映之態(tài)。一人一帆，相互呼應，頓時顯得絲毫也不遜色于白牡丹傲人身姿。</br>
雙車相遇，突然緊鑼密鼓，白牡丹于百花叢中跳起六夭，綠芍藥飛身上到帆頂唱出豪氣干云大風歌，一時妖艷者如穿花蝴蝶，豪邁者若天神下凡，一個極為柔媚，一個極為剛健。偏生柔媚者的身段反而本就豐滿，剛健者的身姿卻極為窈窕，頓然又給人以矛盾再加矛盾的沖擊。</br>
滿街靜止剎那，如雷般掌聲再不能消停。同時稍具眼力者也莫不知曉，這來自江南的香車、玉船兩大粉團的頭牌紅人，竟都是深不可測的武林高手。難怪以此艷色，竟能至今保持清倌人身份而不被沾染。</br>
于此滿街狂呼的喧鬧之中，一身毫不起眼衣衫的修小羅，卻募然一凜，覺察到一股股無以抗拒的詭異力量，悄然生發(fā)并迅捷擴散至百丈“仙佛不羨”長街的每一寸空間。在短至不能再短的剎那，所有的聲音都募然消失于耳外，一條白影在修小羅方有所覺的瞬間，便已到達面前。</br>
所有的氣息似是剎那都被抽干，周身只在真空地帶，接著那白影以時間無法形容的短暫停留中，向修小羅點出一指，同時另一手已抓向修小羅腰間的皮制結五枚鋼環(huán)束腰。</br>
修小羅如遭點掣，只覺身上一麻，連反應的時間都無，那白影便又剎那遠去。同時一股無以抗拒的冰冷束縛著他的身軀，令他即使腦海中有了追蹤的念頭、本能的反應開始被突然到達的氣息迫離原地，卻是只能瞬間僵化，眼睜睜看著那白影倏現(xiàn)倏隱，竟連對方生相如何，也絲毫不知。</br>
時間剎那再度恢復，身體麻木也剎那消失。所有的聲音又都陡然出現(xiàn)，冰冷的束縛也像從未存在過一般憑空消失，那被氣息迫出的本能反應則使他的“虛空決”這才發(fā)動。</br>
修小羅無法抑制地人已箭般飛起，只覺撞到了什么，而后那人氣息募然后退的拉力再次出現(xiàn)。心叫不妙中，虛空決已經(jīng)發(fā)動。這種天才的逃命方式，到了此刻，竟成無法抑制的脫弦之箭，“嗽”的一聲，就射中恰在帆頂?shù)木G芍藥。</br>
“呼！”風帆斷折，綠芍藥的身軀和他的身軀緊緊貼合，隨風帆的斷折，一同飛上天去。</br>
滿街的狂呼，頓然靜止。</br>
風聲呼嘯而起，致命誘惑的彈性就在胸前并更加迫近，卻是再要迫近，只怕會擠破峰丸，或者雙峰擠入修小羅的胸腔。耳中聽到一聲天籟般動聽的痛苦呻吟，那綠芍藥在半空中竟然速度更快地退飛而出。</br>
但剎那間速度稍慢的風帆就卷住兩人身體，修小羅這才來得及發(fā)放真氣控制行動。</br>
無法形容的高速轉動中風帆將兩人的身軀緊緊束縛，兩人也剎那手足并用，共同與這纏來的風帆相抗。瞬時之間，兩人都不知向風帆推拉踢扯扭打撕拽多少下，風帆卻依舊在強橫的拉力中依舊帶動兩人旋轉。陡然又是一聲無法聽聞的痛苦呻吟響在耳邊，風帆稍稍剎了剎旋轉之勢，一個柔軟的身軀已經(jīng)無法自抑地八爪魚樣纏在修小羅身上。</br>
如蘭清香就在鼻息相聞的近距，隨之柔軟的紅唇也與修小羅的口唇被迫隔著紗巾觸在一起。</br>
拉力陡然消失。</br>
風帆在半空旋風般卷動，而后翩翩飛起，直飛向恒酒樓的最高端。</br>
所有配樂嘎然而止，滿街盡是紛紛抬頭觀望的姿態(tài)在慢如蝸牛地呈現(xiàn)。</br>
兩人方才的招式這才呈現(xiàn)威力。一條條風帆破爛的布條也紛紛飛離，逐漸露出兩人緊緊擁抱緊緊相吻的旋轉飛行身影。</br>
滿街的眼睛都隨著他們的旋轉飛行而轉移。鴉雀無聲。</br>
風帆的桅桿以及橫木寸寸碎裂，雨點般灑落而下，最后的布條也都化為雪片，紛紛揚揚。“咯啦！”修小羅踩裂了一片恒酒樓樓頂?shù)牧鹆撸S即滑冰一樣擁抱著懷中的玉人，在連綿起伏的恒酒樓樓頂琉璃瓦上翩翩而舞。</br>
飛升飛落，滑出滑入，無以抗拒的拉力，也寸寸消除。</br>
待到所有力道完全消失的剎那，懷中的綠芍藥，也反應過來，有了行動的能力。卻突然離開修小羅的懷抱，一拉修小羅的手，低聲道：“回禮！”而后帶著修小羅，再一個曼妙的旋轉，陡然停止。擺出左腿金雞獨立、右腿搭在修小羅的腰間、身軀橫而下望，在恒酒樓樓頂向看客謝舞的優(yōu)雅靜姿。</br>
即便剛自死里逃生，綠芍藥卻依然不忘把最曼妙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予大家一睹，果然不愧玉船粉團魁首。修小羅心下一動，已知這綠芍藥怕是也知自己乃是被人襲擊。</br>
靜止剎那，轟天的掌聲暴響起來。綠芍藥一拉修小羅，緩緩收了靜姿，而后款款曲膝謝禮，謝禮幾度，那蒙面薄紗無風飛揚，向長街內(nèi)的所有看客粉客，露出一張亦喜亦嗔、亦笑亦冷的國色容顏。</br>
她天生麗質，粉嫩皮膚白皙如玉，一張鵝蛋形的臉上，菱形的性感紅唇、挺直的鼻子、會說話的大眼睛，再配上那天生的冰冷清雅氣質、骨子里透露出的孤寂冷漠凄然慵懶，冷美人的半嗔半喜、微有笑意之風姿——褒姒一笑傾國，怕不如是。</br>
長街之上，頓然鑼鼓乍響，玉船中穿花蝴蝶般涌出了幾十名絕色美妓，配合無間地扭動柳腰，擺動如藕玉臂，跳開了霓裳羽衣，像這幕陡然出現(xiàn)的情景，竟是早已計劃好的表演。兩街街邊，雨點般的金銀珠寶，頓時紛紛拋向了玉船。</br>
花魁大會的第一天，兩大花魁尚未到達主場，便已當之無愧地決出了勝負，這結果雖令所有人驚訝不已，但當此時刻，卻又有誰能抑制得了歡呼之聲？</br>
香車中的白牡丹，果然不愧江南有名粉團的頭牌，便是遇到如此突然的變故，身段依然是靜止了的美景，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只是無論她此刻姿態(tài)顯得再怎么美麗動人，在這歡呼如雷、金銀珠寶如雨雪的喝彩當中，也只能成為一名超級配角。</br>
好在她也反應靈敏，明白到了此刻，任何舉措都無以挽回敗局。沉靜剎那，美目流盼，也款款謝禮，揚聲說道：“姐姐！小妹自甘服輸，本界花魁，非你莫屬。”</br>
綠芍藥立刻答道：“妹妹，我們原無勝負之別，大家早有公論。花魁乃你我同擔！”說罷一手拉著修小羅，便在恒酒樓的樓頂上，繞著修小羅邊轉邊唱邊舞：“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則丑村則村意相投，則為他丑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丑眷屬，村配偶，只除天上有。”白牡丹當下答唱：“他生得臉兒崢、龐兒正。諸余里耍俏，所事里聰明。恁可憎，沒薄幸。行里坐里茶里飯里相隨定，恰似紙幡兒引了人魂靈。想那些滋滋味味、風風韻韻，老老成成。”</br>
宋元兩代，忌諱“村”字，將“村”做丑。人是衣裳馬是鞍，修小羅這身衣著一穿，再加上刻意的整理出蒼老粗鄙之態(tài)，長街上認得他便是凌橫刀的，可當真不多。是以綠芍藥這突如其來的調(diào)笑之唱，頓時成了一種解說之詞，免得犯下了忌諱，讓大家看到頭牌粉客居然與個粗鄙漢子在一起，影響了興致。那白牡丹的回唱則立刻將修小羅捧到了天上，像是向長街兩邊的眾人說道：只要是武林好漢，粗鄙又如何？一樣獲得姐兒喜愛。</br>
喝彩頓時又如雷般轟響起來，長街兩邊觀望的，不凡江湖漢子，兩大頭牌粉客的這一調(diào)笑之唱，頓時讓大家均有種自己也有機會成為入幕之賓的感覺，興奮之下，許多的金銀珠寶，也毫不吝嗇地拋向白牡丹的香車。</br>
如雷的歡呼當中，綠芍藥連連謝禮，而后于眾目睽睽之下，投懷送抱，在恒酒樓的樓頂，與一身衣衫再沒那么尋常的修小羅，相擁相吻、難解難分。</br>
眾人的狂呼，立刻又震天般響起。鞭炮如雷，也適時鳴響。</br>
音樂再度響起。香車、玉船的舞妓，翩翩起舞，白牡丹起舞而唱：“明月幾時有，把酒問清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br>
淡淡的血腥，于那滿街的狂呼與白牡丹的飛揚唱腔中，流入修小羅的口內(nèi)。修小羅抱緊懷中的綠芍藥，借擁抱互吻之機，不斷地輸送著真氣，平息對方紊亂的內(nèi)息，幫助懷中玉人療傷。直至掌聲漸稀，真氣輸入了將近三成，綠芍藥才氣息平穩(wěn)，傷勢暫時可控。那白牡丹最后的歌聲也正不斷重復：“……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br>
兩人不再相吻。修小羅低聲問道：“現(xiàn)在怎么辦？”綠芍藥用那會說話的眼睛亦笑亦嗔地橫了修小羅一眼，似乎在說：“死人！不會抱我下去？”</br>
修小羅如奉圣旨，翩然拉起綠芍藥的手，輸入真氣，“虛空決”之“雪之靈動”發(fā)動，點了下恒酒樓頂?shù)牧鹆撸诳罩袆澇雎L的弧線，而后雪花飛揚般在空中與綠芍藥翩然而下，落到玉船之上。</br>
這一手輕功，登時又換來雷鳴般喝彩。此次卻是由衷地對修小羅喝彩。</br>
長街中，香車、玉船，再度行駛，兩車的舞妓，都競相施展出歡快瀲滟清心輕雅的春江花月夜。白牡丹一曲結束，在伴舞當中，暫時消失于車內(nèi)。玉船上十數(shù)名美妓舞出了紅紅的大扇子，遮掩了修小羅和綠芍藥的身軀，接著玉船甲板的橫格開啟，兩人落了下去。</br>
甲板之下，另有空間，唯獨相對低矮。一名中年美婦接過綠芍藥，便手貼丹田，輸送真氣。另一名中年美婦，手掌伸到修小羅面前，掌中正有一只小小的丹丸，散發(fā)異香。修小羅立即知曉這江南有名的粉團，竟是個神秘的武林勢力。看眼手中的丹丸，也不推讓，伸手接過，吞了下去。</br>
那丹丸入口即化，接著暖洋洋的氣息自腹內(nèi)散出，擴向奇經(jīng)八脈，顯然乃是難得靈藥。修小羅不敢耽誤，也盤膝靜坐，行功全身，補充方才損耗的真力。</br>
耳聽得歌舞聲，絲竹聲、外面的喧嘩聲、時不時響起的鞭炮聲不絕于耳，盞茶過后，修小羅已覺恢復過來，綠芍藥也好轉許多，無須再輸入真氣治療。</br>
但要命的危機過去，這狹小空間內(nèi)十數(shù)名絕色女子的美目流盼，十數(shù)張笑意盈盈伸手可及的吹彈的破的臉蛋，張張微微上翹的紅唇，卻使修小羅立時覺得自己變成了柳一摟。非但手足無措，更是一張臉都已發(fā)燙。</br>
“凌橫刀、凌大局主。”綠芍藥柔嫩的小手遞了過來，吐氣如蘭的紅唇也湊到了修小羅的唇邊，在修小羅濃須上輕輕滑過，慢慢滑到了修小羅的耳后。天籟般的聲音也珠撒玉盤地輕輕響起：</br>
“……你一直等到現(xiàn)在，等到冷冰冰親自出手時才現(xiàn)身，想來已知道，接鏢者就是小女子了。怎么樣？鏢呢？”</br>
修小羅不覺伸出手去，掏出藏于懷中，猶帶體溫的兩枚半片鋼環(huán)，什么“便是嚴刑拷打，也要拷問出來！”，早被拋到九霄云外。</br>
但那雙白皙的纖手，卻在接過鋼環(huán)后，毫不客氣地蘭花拂袖，剎那點取修小羅周身三十六處大穴，而后十幾雙纖手毫不遲疑地伸進修小羅衣內(nèi)，在修小羅的全身上下，一處肌膚也不放過地摸了個遍。</br>
綠芍藥那雙會說話的眼睛登時冰冷，臉上卻笑意猶在：“凌大局主。白倫巾呢？”</br>
只此一問，修小羅已然驚呆。此前想也想不出的東西，陡然閃現(xiàn)：包裹內(nèi)少了的東西，乃是兩片蝴蝶般的白巾，而那正是土地神魔等人爭相奪取之物；腦海中也隱隱想起了仿佛自己在無盡的雪花中翩然飛行，想起了一點紅白相間的腦漿曼妙地迸現(xiàn)，與一片鵝毛般的雪花共同濺落于茫茫大雪之中。</br>
生命的離去，原就是那樣的卑賤簡單。</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