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杜惡一見市集上三百余戶人家無一幸存,便知是韃子所為。武林之事,即使有滅門滅派之舉,也決不會將整座市鎮的人屠殺一空。能做出此等行經的,只有韃子軍。只須上方一道命令,莫說是小小的市鎮,即使是一座城池,也毫不心軟。況且那小廟乃是當今武林中一名隱世高人的清修場所,旁人避之惟恐不及,哪敢在此生事?</br>
既然是韃子所為,便絕非百十軍卒。杜惡武功再高,也不敢久留。所謂“蟻多咬死象”,韃子軍身經百戰,兇狠無比,雖是不習武功,但自戰場上搏殺出來的武技卻絕無一絲花招,以殺為主,更擅長陣法、合搏、圍攻,即使尋常的武人,到了這些人面前,也往往飲恨而亡,若是幾十數百個齊到,杜惡即使有九袋之能,也惟有一逃。</br>
他深知丐幫目前還未參與“撲黃塵”,雖然不限制幫中子弟與韃子做對,卻嚴禁自報家門,以免惹來滅幫之災。故爾說什么也不能報上幫名。</br>
一眾韃子騎士相互看看,紛紛搖頭,顯然都沒聽說過杜惡是何許神圣。貼貼兒“哼”了一聲,聲色俱歷道:“本朝嚴禁配刀帶劍,縱是身藏鐵器,也以謀反論處。你姓杜名惡,不在五姓之內,然攜帶兇器,又是梁山后代,定是反賊無疑!——來人哪,給我殺啦!”原來元朝時欲殺盡南宋遺民,卻又殺不勝殺,便將“張王李趙劉”五姓列為必殺對象,而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雖在南宋時已經籍籍無名,民間卻常有人聲稱乃是梁山后人,起來反抗,因此貼貼兒有此一說。</br>
這貼貼兒雖然是色目人中的哈刺魯人,一口的漢語倒講得純正無比,一句“給我殺啦!”更是戲劇味十足,夾以“哇呀呀”暴叫,宛如正才唱戲。</br>
只聽十余韃子兵卒一齊喝道:“得令!”也是戲劇味十足,想來早已習慣了上司的命令。</br>
但十幾人“得令”之后,卻是端坐不動,倒是貼貼兒自己一撥馬,長矛沖刺而出。</br>
杜惡早有防范,一見長矛刺來,當即橫劍攔出,貼貼兒一收手,長矛又刺向杜惡頭部。杜惡頭一側避開,貼貼兒長矛一收,已刺向杜惡胸口,竟是一矛比一矛快,一矛比一矛狠,雖然無招無式,卻快捷無倫,殺氣森森,迫地杜惡只能擋擊。杜惡連連抵擋,想以長劍之鋒利削斷矛頭,怎知對方實在是過于迅猛,連削七次,竟全部落空,不由大吃一驚,心想如果韃子軍官個個都似貼貼兒一樣,漢人便永世也休想翻身了。</br>
貼貼兒連連暴叫,長矛連刺三十回,無法得手,立刻一拍馬,退了回去。杜惡本待追趕,轉念一想,仍留在原地不動。果然貼貼兒一退,人喝馬嘶聲齊起,六匹馬一同沖出,馬上六名韃子兵持槍而刺。</br>
他們槍快馬疾,無論刺中與否都是一刺即離開,杜惡的一身武功,遇到了這種馬戰之術,竟也因內力不能及遠的緣故難以一舉殺敵,只能苦守。十余回合后,杜惡逐漸明白滅敵之法,待到六騎再度沖到時,不避不閃,眼見六槍都已刺中,才大喝一聲,一招“長河落日圓”使出,登時將六只槍頭削斷。</br>
韃子軍卒一見不妙,撥馬而出,倏見杜惡人在半空,大喝出掌,砰砰兩聲,兩名騎士斷線風箏般被擊飛,身下的兩馬也悲鳴著倒了下去。他一掌擊斃兩人兩騎,凌空一腳踢出,又將一人踢下馬去,身子一旋,落在馬背之上。剩余軍卒吶喊一聲,一起沖來。杜惡人在馬背,長劍反手撩出,一劍削去一人腦袋,身子于同時倒掠而起,揮出一掌,又將一人掃落馬下。轉眼間便殺了三人,擊落兩人,端的是神威凜凜。</br>
但如此一來,剩余的人不但沒有畏懼,反被激的兇性大發,個個狂吼亂叫,挺槍刺殺。杜惡展運輕功,在空著的兩匹馬上飛來飛去,忽在馬背,忽在馬腹,幾招之后,不但未受一槍,反而將落于馬下的兩人也斬殺。貼貼兒又驚又怒,哪想到一個叫花子也這么厲害。歷吼一聲:“圍殺!!”</br>
一時間塵煙滾滾,呼喝連連,貼貼兒的手下全數重出,個個挺槍而刺,無論刺中與否,都是一沾即走,根本不容杜惡近身,剎那間杜惡優勢全消,陷入困境。十數招后,便只見塵煙,難覓人蹤,杜惡再想抽身出來,卻已晚了。只覺無論自己向哪個方向躲避,都有銳風響起、槍尖森冷而現。想要以手中寶劍削斷槍頭,卻覺其余各方都有槍刺到。塵煙之中,只這十余騎,已似千軍萬馬。</br>
他陷入困境,帖帖兒卻一撥馬頭,沖向小廟。</br>
武才揚見對方沖來,急忙把身子一縮,滾入廟內。他經過了這一陣短暫休息,感覺已經好受了許多,但全身依然是沒有氣力。滾入廟門,當即一個閃身,躲在一邊手忙腳亂地打開包裹,將長索系在飛爪和錘頭之上,攔在腰間。那長索甚長,他在那“法”字室里曾習得一索兩器的招式用法,雖然不太熟練,但當前卻也顧不得許多了。系好之后,又迅速把“四龍玉炔”、“白倫巾”、《天龍秘籍》三物放進懷里,持劍于手。剛做好準備工作,忽然“叱!”一聲響,頭邊冒出一只矛尖來。駭然一驚,打了兩個滾,便到了廟正中。</br>
只聽“哧哧”聲不絕,那矛尖一伸便縮,片刻間在土墻上刺了十七八個洞,若是武才揚反應稍慢,此刻便已命歸黃泉。</br>
這間小廟四面土墻,廟頂是茅草,搭建的極其簡陋,坐西望東,西壁只立了一尊小小的龍王泥塑,想來這是一間水神廟。武才揚眼見那矛尖伸縮不停,又驚又急,不知如何是好。他身上無力,雖然想沖出廟去逃生,卻知道不出去還好,一旦出去就會被立即殺死。耳聽廟外貼貼兒連聲吼叫,眼看著土墻變成了蜂窩一般,急駭之下,卻也不禁奇怪,“他只要沖了進來,我就完了,怎么他一直刺土壁?”</br>
忽然之間,“呼啦拉”一聲響,眼前大亮,小廟的茅草頂被一槍挑飛。“轟!”已成蜂窩的土墻也倒塌下來。武才揚大驚失色,一個翻滾,便滾到了供臺下。灰塵漫天而起,眼前卻是什么也看不見。過了半晌,只聽一人奇怪道:“人呢?”武才揚這才醒悟,原來土墻一倒,竟將供桌堵得甚嚴。貼貼兒只顧看地上,當然想不到武才揚竟會躲到供桌之下。</br>
問了一句后,再無聲音,武才揚知道貼貼兒沒走,嚇得大氣也不敢喘,惟恐被他發覺。又過了一會兒,忽聽貼貼兒怒吼一聲,撥馬而去,這才安下心來。</br>
他慶幸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師傅!師傅還在和他們交戰呢!”頓時又羞又急,暗罵自己沒有心肝,急忙向外鉆去。土墻倒塌之后,將供桌封的嚴嚴實實,他推了兩下,無法鉆出,忙以劍掏土。那短劍之鋒利削石也如削豆腐,何況只是泥土。幾下就把泥土破開一個大洞,頂著削開的大泥塊,鉆了出去。</br>
他鉆出去后,發覺自己的暈眩感全消,力道也盡復,立刻勇氣倍增,撥步便向廟外沖去。剛沖出小廟,卻猝然住足。這片刻工夫,廟外已經是尸體累累,只剩下師傅和貼貼兒兩人。但兩人相對而站,均是一動不動,塵土漫天中,仿佛兩人乃是亙古以來的兩尊石像。</br>
他呆了一呆,向前走去,走了幾步,貼貼兒突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武才揚驚喜萬分,飛步向師傅跑去,叫道:“師傅!師傅!”眼見只與杜惡相距一丈,突的懼然停下。原來塵煙之中,在杜惡對面兩丈遠處,還立著一人。那人身在塵煙中,面目無論如何也看不清楚,即使身形服飾,也模糊不清,乍一望去,幾疑是一鬼魂。</br>
那人淡淡道:“……是你的徒弟?”他聲音平和,猶如在耳邊說話,卻也飄飄渺渺又似遠在天邊。只一聽話聲,就立即讓人聯想到天上神仙或者地府的神靈。只聽杜惡恭敬地回答道:“是。這是我剛收下的徒弟,只是暫時記名,日后就會改變稱呼。”武才揚心想:他是誰?</br>
那人道:“他根骨不錯,資質很好。你是怕誤了他,而不肯做他的師傅么?”杜惡說道:“前輩所言甚是。”返身向武才揚招了招手。武才揚心里糊涂,走到杜惡身邊,不住地打量著那人,想看清長相。此刻塵煙已落,但不知怎么,無論怎樣瞧,那人都似還在塵煙之中,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出個影子來。杜惡拉住武才揚的手道:“這孩兒大名叫武才揚,小名叫小羊。日前是丐幫五袋長老錢二十六的徒弟。他師傅遭了意外,就暫時跟隨我。”</br>
那人點了點頭,說道:“錢二十六我知道。去歲便能成為五袋錢三,再有一陣子,你這七袋十一的身份,也得拱手讓他。此人是個練武的奇才,日后定然是丐幫有數的高手之一。哦……他死了嗎?那可太可惜了。對丐幫是一大損失。”說起話來,卻是不含絲毫情感。</br>
武才揚忍不住問:“你是誰?”</br>
杜惡一拉武才揚,斥道:“小羊,不可無理!”武才揚十分委屈,心想只不過問一問有什么了,卻不敢再說。</br>
那人說道:“我那地方,和你有關吧?”</br>
杜惡十分尷尬,吃吃道:“我……不小心……”那人搖了搖手,說道:“算啦。那地方我也不打算再住,此番回來,便是要毀掉。你替我做了,也很好。”似是想起了什么般,頓了頓,看看武才揚腰間和手中的兵器,再看看杜惡手中的寶劍,道:“你們身上的東西,都十分扎眼。目下世道不平,一路上小心為盼。我走了。”</br>
杜惡急叫:“前輩!”</br>
但那人一個轉身,忽然間塵沙漫天,一條塵煙之龍已漫到了河邊。杜惡急向黃河望去,武才揚也跟著望去,只見滾滾黃河上,激起水霧一片,轉眼便到對岸。對岸也掀起一片塵煙,漫向遠方,直至視線所不能及。武才揚目瞪口呆,心想天上神仙,怕也不過如此。這人究竟是誰?杜惡的一身輕功,在他眼里已經是天下少有,而今看了這人離去之態,頓覺天上的飛鳥與之相比,也只是蝸牛在爬。</br>
杜惡也呆呆地站著,良久才長嘆一聲,說道:“小羊,那就是我向你提過的武林怪杰,咱們住了許久的小廟主人。”武才揚道:“他是誰?”杜惡又是一聲長嘆,良久之后,才十分沮喪地說道:</br>
“那便是當今天下的十三位隱世高人之一:十三郎。”</br>
“十三郎……十三郎……”武才揚喃喃念叨,悠然神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