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尖銳的金屬器械的轟鳴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先是試圖躲開這噪聲的打擾,把自己縮得更緊,想讓自己重新回到剛才那個還沒有結束的夢境當中去。然而那刺耳的噪聲還是不依不饒地響起,直到他在陽光中睜開雙眼。
現在已經是星期六上午十一點多了,他鼻子堵得很厲害,像是塞上了橡膠膠水,頭也非常痛。春天的第一只蒼蠅在沾著霧氣的威士忌酒杯里爬著,杯子旁邊豎著一個空酒瓶。看到這些,他想起昨晚發生了什么:他一個人坐在床上喝悶酒,直到凌晨四點,他用雙手有節奏地搔著頭皮,深信想要睡著是不可能的。想起了這些,弗蘭克總算可以集中注意力去琢磨那個噪音。是從他自己那臺生滿了銹的割草機發出來的。他早就應該給那玩意兒上點油了。有人正在后院草地上割草,上個周末他還承諾愛波會把這個活兒干好。
他吃力地坐起來,順手拿起浴袍,用口水濕潤了下起皺的上顎。接著他走到窗戶瞇著眼看出去,原來是愛波在面無表情地推拉著那臺破舊的機器。她身上穿了一件男式襯衫和一條非常寬大的褲子。兩個孩子跟在她的身后跑著跳著,手里捧著剛剛割下來的草。
弗蘭克來到浴室里,用足夠的冷水、牙膏和面巾紙來使大腦恢復正常的狀態。他鼻子慢慢暢通了,面部肌肉也開始受到控制。但他對他的手卻無能為力。它們慘白而浮腫,好像骨頭都被毫無痛感地移除了。他一握拳頭,似乎都會讓他哭嚎著跪倒在地。他盯著自己的雙手,那斷裂的指甲永遠長不回原來的樣子。看到這個慘狀,他恨不得重重一拳打在面前的洗臉池上。他聯想到了父親的雙手,同時想起了割草機、頭疼和陽光來臨之前他做的那個夢。那是很久以前一個沉靜安寧的時刻,他的父母都在那里,他聽見母親說:“哦,厄爾,不要把他叫醒,讓他睡吧。”弗蘭克竭力想要記起更多,但什么都沒有了。那種溫柔卻幾乎讓他哭了出來,直到夢漸漸散去。
弗蘭克的父母親過世好幾年了,弗蘭克有時候會很苦惱自己不能記清他們的臉。如果沒有照片的幫助,單憑記憶弗蘭克只能想起來他父親是一個有點歇頂,眉毛很濃密的男人。他的嘴只有一個形狀,不是表現狂躁,就是表現憤怒。他的母親戴著一副無邊框眼鏡,頭發別著發兜,在嘴唇上小心翼翼地涂抹著口紅。弗蘭克記得,他們倆總是一副很疲憊的樣子。他出生的時候他們已經人到中年,養育前兩個兒子的辛勞已經讓他們疲憊不堪。他一天天長大看著他們一天比一天疲憊,直到最后,太過疲憊了,他們相繼安詳地死去,在睡眠中,彼此只相隔六個月。只有父親的手才跟“疲憊”扯不上關系。無論多長時間過去,無論弗蘭克有多善忘,父親的手一直深深地刻在他腦海里。
“掰開!”這是他最早的記憶之一。父親讓弗蘭克掰開他捏緊的拳頭,他年小力弱,雙手使盡全力也無法掰開一個指頭,拳頭劇烈地顫抖,這時父親的笑聲便會在廚房里響起來。弗蘭克嫉妒的不僅僅是父親手上的力量,還有他雙手的堅定和敏感——當它們握著一樣東西的時候,有什么感覺你是知道的——以及當厄爾·惠勒用手去使用什么東西的時候,那種操控一切的氣勢。弗蘭克對父親的這些物品印象深刻:帶嘎吱作響的豬皮把手的推銷員公文包,做木工活的全部工具的把手,令人感到戰栗的獵槍手柄及扳機。弗蘭克五六歲大的時候對那個公文包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每天傍晚公文包就會放在前廊的暗影里,有時吃完晚飯弗蘭克會裝得像個小大人一樣朝它晃過去,就好像那是自己的包。那個把手多么精巧平滑,手感多么不可思議的厚實啊。它那么重,但每天早上父親提著的時候卻那么輕巧。后來到了弗蘭克十二三歲的時候,他已經熟悉了父親那套木工工具,只不過關于那些東西的記憶都不那么愉快。“別動,孩子,別動。”每次聽他擺弄那把電鋸的時候,父親就會喊,“你這樣會把它弄壞的,你沒發現你會把它弄壞嗎?這東西可不是像你那樣用的。”當弗蘭克揮汗如雨地埋首于那些失敗的木工活時,無論他手上拿的是鑿子、手搖曲柄鉆或什么難搞的工具,他的父親就會搶過來仔細檢查有沒有損壞。接著就是父親的一段教誨,告訴他怎么恰當地使用和保養這些工具,然后他會很優雅老練地演示一遍。(這個時候木屑總是像黃金那樣粘在父親的手臂上。)不過更多的時候,父親被逼到即將爆發的極限,但他仍會像個男人一樣堅忍地嘆氣,然后說:“好吧,你還是趕緊上樓待著去吧。”通常這就是弗蘭克在木工坊的結局。直到現在,當他聞到黃色鋸屑的味道時,還會有羞辱感。那支獵槍,幸運的是,他從來沒碰過。當他已經大到可以跟隨父親去打獵時,他們之間已經形成了長期的摩擦。老人打獵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他絕對不會邀請孩子一起去打獵,而那時夢想著西部探險的弗蘭克也一點都不稀罕。誰愿意蹲在坑里射殺一堆鴨子?誰要去掌握那些業余者的工具?最重要的是,誰要去當那些遲鈍的推銷員,每天煞有介事地拿著公文包跑來跑去,里面裝的其實就是些無聊的商品目錄;誰愿意跟那群叼著雪茄沒什么頭腦的高層主管談什么機器?
但是,即便在當時和往后的日子,即便在獨居貝休恩大街的叛逆歲月,當父親已經衰退成一個狂躁易怒、看著《讀者文摘》就會睡著的老笨蛋,他依然認為父親的手有著某種獨特美好的品質。當他父親在病床上掙扎,已經萎縮、眼盲、只會咯咯笑的時候(“是誰?弗蘭克?是弗蘭克嗎?”),他的手仍然傳遞著正面的信息。當它們在醫院的床單上松弛地張開著,再也動不了的時候,看上去仍然比他兒子的手更強壯。
“說真的,我覺得精神病醫生會在我身上找到很多樂趣的,”弗蘭克喜歡這樣戲謔,“我跟我父親之間的那些事情已經足以寫一本教科書,更不用說我母親了。天哪,一群妄想癥病人。”然而,即使像現在這樣陷入了煩擾和孤立,他仍能找回自己對父母的誠摯的愛。他慶幸,無論以后的日子多么不好過,至少他曾有過這么一段平靜的時刻,能容納他愉悅的夢想。他帶著不止一點點的道德優越感去猜想,這正是為什么他比愛波更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如果精神病醫生和他相處愉快,那么天知道他們和愛波會怎樣。
從愛波告訴他的那些陰暗的故事中看來,她的父母是完全不可理解的人,就像伊夫林·沃[1]小說里的那一類人物。這個世界上真的會存在那樣的人嗎?他好像只在二十年代的一些雜志中,《花花公子》啦,《時髦女郎》啦,看過這樣的角色:不可思議的富有、粗心、殘酷,他們可以有一場浪漫的婚戀,在大西洋上讓船長主持婚禮,然后又在孩子不滿一周歲的時候草草離婚。
“我想我媽媽在醫院生下我以后,就直接送到了瑪麗姨媽家,”愛波說,“除了瑪麗姨媽,我不記得五歲之前還跟誰生活過,后來我又分別寄居在另外幾個姨媽或者是我媽媽的朋友家里,直到最后我來到拉伊區的克萊爾姨媽家。”愛波的父親一九三八年在波士頓的一家旅店里開槍自殺了,過了幾年她母親也在西海岸一家戒除酗酒惡習的療養院里去世。
“我的上帝啊。”弗蘭克第一次聽到這件事的時候說。那是一個煩躁炎熱的夏夜,在貝休恩公寓里。他搖著耷拉的頭,不過心里并不確定,他到底是為了她的不幸而傷感,還是嫉妒她的經歷比自己的更有戲劇性。他說,“我猜,你的姨媽對你就像你的親生母親一樣,對嗎?”
愛波聳聳肩,撇了撇嘴。后來弗蘭克才確定,他不喜歡愛波這個表情,這種“硬朗”的姿態。“你指的是哪一個姨媽?我不太記得瑪麗姨媽了,之后那幾個也忘得差不多,至于后來的克萊爾,我一直很恨她。”
“噢,別這么說。你怎么能說‘一直很恨她’呢?我的意思是說,或許現在你會這么看,當你回想的時候,但是在過去那么多年當中,她應該還是給過你那些感覺吧,你知道的,像愛啊,安全感啊,還有別的什么。”
“沒有。那時候我唯一開心的事情,就是我的父親或是母親偶爾回來探望我一次。他們才是我真正愛的人。”
“但是他們很少去看你啊。在當時那種關系下,你應該不會有特別強烈的把他們視為你父母的感覺,因為你甚至不了解他們。那你怎么愛他們呢?”
“我就是愛他們,就是那樣。”她開始把那些散在床上展示給弗蘭克看的紀念品,一件件地收回首飾盒。那里有她在不同年齡時期拍的照片,在草地上,要么跟父親一起,要么跟母親一起。一張她母親的小小的肖像;一個鑲著皮革相框的發黃照片,她父母的合影。兩人身材高挑,衣著優雅,站在一棵棕櫚樹下,旁邊寫著“一九二五年,戛納”;她母親的結婚戒指;一枚古董胸針藏著一束外婆的頭發;還有一匹小小的白色塑料馬,只有一個表墜大小,估計價值只有兩到三美分,愛波還是收藏了很多年,因為“是我父親送給我的”。
“嗯,好吧,我同意,”弗蘭克讓步,“或許他們確實很浪漫吧,他們可能非常有魅力非常引人注目。但我說的不是那些,我現在說的是愛。”
“我說的也是愛。我確實愛他們。”愛波一邊扣上首飾盒的鎖,一邊說,然后陷入長時間深深的沉默中,以至弗蘭克認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了。他決定無論如何要中止這個話題,至少現在什么都別說了。這個夜晚太熱,不適合爭論。但愛波不那么想。她依然在思索,并且小心地組織用詞,以便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意思。她終于開始說話的時候,看上去就像照片里的小女孩。這讓弗蘭克為自己感到羞恥。“我愛他們的衣著,我愛他們說話的方式,我愛聽他們跟我說關于他們的生活。”
除了把她摟在懷里,弗蘭克沒別的事可做了。他憐惜她得到的太少,心里默默作出一個莊重的承諾:不再蔑視這一切。雖然這個承諾沒多久就被打破了。
餐桌上有牛奶和麥片渣滓,顯然是孩子們吃早餐留下的。廚房的其他地方都經過精心的整理、清掃和擦拭,所有用品光亮如新。他盤算一喝完咖啡,就穿好衣服出去把割草機從愛波手里接過來,萬一要用搶也在所不惜,盡可能讓這個早晨回歸到平常的樣子。但是,當他還穿著睡袍胡子邋遢地跟電爐較勁時,吉文斯太太的車子爬上了他們家的車道。弗蘭克的第一反應是躲開,但已經來不及了,她透過玻璃門看到了他。而這時候愛波已經從后院那邊,隔著大草坪跟她揮揮手,然后逃避似的繼續著她手里割草的活。他逃不掉了。他必須打開門,然后友好地表示歡迎——為什么這個女人總是要來打擾我們的生活?
“我就待一會兒。”她大聲說,搖搖晃晃地走向他,手里抱著一個潮濕的硬紙盒子,里面裝滿了泥土和輕輕搖擺的植物幼苗。“我過來是給你們送這個的,一盒蝎子草。你們可以種在車道周圍那些巖石多的地方。咦,你看來不太舒服。”
弗蘭克一邊用雙手接過盒子,一邊用一只腳抵住門方便她進來,身體扭成了一個很難看的姿勢。當他對她微笑時,發現那張涂著厚厚粉底的臉靠得很近。她的妝像是很不耐煩地胡亂涂抹上去的。她五十多歲,清瘦,總是一刻都閑不住,她的宗教信條可以總結成簡單的兩個字:忙碌。很多時候即便她就靜靜站在那里,她的肩膀和掛在身上胡亂扣起的衣服總是充滿動感。她不得不坐下來的時候,也通常會選擇椅背挺直的椅子并很少靠在上面,很難想象她躺下來時會是什么樣子,更難設想她睡著的面孔,因為我們無法把虛偽的微笑、社交式的干笑和滔滔不絕地說話從她的形象中抹去。
“我覺得這就是你們車道需要的東西,你說呢?”她說,“你以前種過這樣的植物嗎?如果你想在路面上覆蓋點綠草什么的,它就是你最好的選擇了,即使在酸性最強的土壤里都可以活的。”
“嗯,”弗蘭克說,“那太好了,真是多謝您了,吉文斯太太。”兩年前她就要求他們叫她海倫,可他的舌頭就是發不出這兩個音節。通常他選擇不稱呼她,然后用友善的點頭和微笑來遮蓋過去。長此以往,她似乎習以為常,也不稱呼他了。現在她那雙總是不會閑下來的小眼睛好像第一次留意到愛波一個女人在外面割草,而他則一個人穿著浴袍在廚房里閑晃。兩人在不尋常的客套中相顧微笑。他讓門在身后啪地關上,順便調整了一下懷抱里的盒子,一串細沙撒落到他裸露著的腳踝上。
“那么,我們應該怎么弄它呢?”他問,“我是說,該怎么栽種,照顧它生長什么的。”
“嗯,其實根本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在頭幾天稍微澆一點水就可以了,然后你就可以等著看它長得枝繁葉茂。其實它長出來很像歐洲常見的石蓮花,唯一的區別就在于它開出的花是黃色的,而石蓮花是粉色。”
“哦,石榴花[2],”他根本沒聽明白,只是裝成在聽的樣子,“我知道了。”她喋喋不休地說了很多關于植物的事情,他則盯著她不停地點著頭,心里盼著她趕緊走。他一直留心著外面割草機的聲音。“嗯,”好不容易等到她住嘴了,弗蘭克趕緊說,“這真是太好了,非常感謝。我去給你倒一杯咖啡?”
“不用了,謝謝。”吉文斯太太彈開了四五英尺,那架勢像是他拿著一方臟兮兮的手帕還非要她拿著擦鼻子。然后,在那個她感到安全的位置上,她熟練地笑著,露出她所有的長長的牙齒。“告訴愛波,我們非常喜歡昨晚的演出——噢等一下,還是我自己去告訴她吧。”她仰著脖子瞇著眼朝陽光里看去,直到測量出跟愛波說話要用多大的聲音之后,她喊道:“愛波!愛波!我想告訴你我們都特別喜歡昨晚的演出。”她喊得非常大聲,她那扭曲著的喊叫著的臉孔,活像是一個正在經受痛苦的女人。
很快割草機的聲音停止了,遠遠傳來愛波的聲音:“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喜歡,那個演出。”
直到她聽到愛波含含糊糊地說“噢——謝謝海倫”后,吉文斯太太的表情才松弛了下來。她轉過身,面向仍在笨手笨腳地抱著硬紙盒子的弗蘭克。“你妻子可真是個有天分的女人,我很難用語言跟你描述我和霍華德有多喜歡她的表演。”
“嗯,謝謝。其實,我想大家普遍認為表演并不怎么好。我是說,大部分人好像是這么想的。”
“哦,不,表演挺有意思。我只是覺得,你的那位朋友,就是住在山上的那個——是叫克蘭德先生嗎?他演得比較差了一點。但是其他的……”
“他叫坎貝爾,是的。事實上,我覺得他沒有比其他人差。當然,他的角色本來就不大好演。”弗蘭克總覺得有必要在吉文斯太太面前為坎貝爾辯護,因為她總是不露痕跡地輕視著革命山莊這一帶的人。
“我想你說得沒錯。我有點意外沒在演出班子里看到克蘭德太太——他們姓什么來著,哦對了,坎貝爾,是吧?不過當然,我想她應該是沒有時間吧,需要照看那么多小孩。”
“她在后臺幫忙,”弗蘭克試著調整手上的盒子,讓沙土不再掉落,或者別再落到其他地方。“事實是,她在這件事情上非常活躍。”
“嗯,我明白了,而且我能想象到。她是那么友善,那么愿意幫助別人。那好吧,那我……”她終于側身邁向她的汽車。“那我就不打擾你了,”這時候,像往常那樣,她又加了一句,“哦對了,我剛剛想起來還有件事要說的。”每次她這么說的時候,所謂的“還有件事”其實就是她到訪的真正目的。現在她猶豫著,顯然在考慮該不該把話說出來;然后她的表情說明,在這個氣氛底下她決定先不說。不管是什么,總之還是等別的時機吧。“那好,我先走了。我很喜歡你在前院草地里修建的那條石頭小路。”
“哦,謝謝,其實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修出多少呢。”
“嗯,我知道。”她安慰著他,“這可不是什么容易的活。”說完她用哼小曲一樣的語調跟他說了再見,爬上她的車,然后慢慢開走了。
“媽媽,看爸爸手里拿的什么啊?”詹妮弗叫道,“是吉文斯太太送來給我們的。”
四歲大的邁克爾也跟著喊了起來:“是一盆花,是花吧,對嗎?”
孩子們越過修剪過的草地奔向他,而愛波卻緩慢沉重地拉動割草機,下唇微凸吹開遮擋著眼睛的幾縷濕漉漉的頭發,她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每一個神態和動作向弗蘭克表明:她只想踏踏實實地做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主婦,而她對丈夫所要求的愛不過就是他能夠偶爾修剪一下草地,而不是一天到晚蒙頭大睡。
“盒子漏了,爸爸,”詹妮弗說。
“我知道盒子漏了。你能安靜一會兒嗎。聽著,”他轉向愛波,不過眼睛并沒有直視著她。“你能不能告訴我這玩意兒怎么處理?”
“我怎么知道?這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這他媽是什么。好像是歐洲石榴花還是什么東西。”
“歐洲什么?”
“哦不對,等我想想啊。好像是石榴花,只不過它的花是粉色的而不是黃色的。要不就是黃色而不是粉色。我還以為你什么都知道。”
“你怎么會這樣想?”她走近去瞇眼看,手指撥弄著其中一根很粗的莖條,“它是用來干嗎的,她說了嗎?”
他的腦子里一片空白。“哦等等,對了,它好像是叫蝎子草,要不,要不就是椰子草,嗯對,我很肯定就是叫椰子草,”他舔了舔嘴唇,換了一下抱盒子的姿勢,“它很適合種在酸性大的土壤里面,這能給你點提示,讓你想到該怎么處理么?”
孩子充滿期待的眼睛一會兒看看父親,一會兒看看母親。詹妮弗開始有點焦慮了。
愛波把手伸進褲子后面的口袋。“這植物有什么好處?你竟然沒問清楚?”
他臂彎里的植物微微抖動。“你能不能放松點。我一早起來連杯咖啡都沒來得及喝,而且我——”
“噢很好。我該怎樣擺弄這玩意兒?下次見到那個女人我該怎么說?”
“你想說什么狗屁東西就說什么吧,”弗蘭克控制不住了。“或許你可以告訴她,以后他媽的少管閑事。”
“爸爸,不要大喊大叫。”詹妮弗穿著粘上了草的球鞋上蹦下跳,搖動著手,并哭了起來。
“我沒有喊叫,”弗蘭克竭力控制住語氣,像是自己真的沒有發怒一樣。小丫頭安靜了下來,把拇指伸進了嘴里吸吮,看上去眼神渙散。這時邁克爾一手抓住褲子上的拉鏈,一邊向后退了兩步,帶著不安的嚴肅神情。
愛波嘆了口氣,然后用手撥弄了一下頭發。“好吧,那就先放在地窖里吧。我們至少可以把它扔到一邊,眼不見為凈。然后你最好穿上衣服,差不多是時候吃午飯了。”
弗蘭克按她說的把盒子搬到了地窖里,狠狠扔在地上,砸出了一聲沉沉的悶響。接著他把它踢到一個角落里,把大腳趾都踢疼了。
整個下午弗蘭克都在修筑草地里的那條石頭小路,身上穿的是以前的軍裝長褲和破舊的短襯衫。最初的打算是,在前門和車道之間壘出一條彎曲的小路,這樣來訪的客人不用總是通過廚房進入他家。上個星期他剛剛開始做的時候覺得應該很容易,但現在地面越來越傾斜,平整的石料已經不太合用,他必須造出臺階,從房子后面的樹叢里翻找一些厚重的石塊,然后邁著蹣跚的步伐搬到前院草地上來。每鋪設一處臺階他都得在地面上挖出一個小坑,但是地里小石塊非常多,花十分鐘的時間只能挖出一只腳那樣的深度。這個工程已經變成了一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因為看不到進展還讓人精疲力竭,心煩氣躁。而且這個工作看來會延長至整個夏天。
不過盡管如此,挨過開工后那一小會兒的煩悶和暈眩之后,他開始喜歡這種肌肉牽動和汗流浹背的感覺,還有泥土的氣息。至少這是一個男人干的事情。至少,當他在山坡上歇息的時候,他的房子在他的俯視下呈現出一個房子在美好春日里該有的樣子,這個安全地置身于綠草之上的、白色的柔弱的港灣,棲息著一個男人的愛,一個男人的妻子和孩子。想到這些,他不禁低下頭打量著自己的身軀,他看著自己繃緊的大腿,由于以往的軍營訓練而顯得修長緊致,放在腿上的血管清晰可見的胳膊,還有低垂著的沾滿了泥土的手——雖然沒有父親的手強壯有力,但同樣有貢獻;當他從布滿白色毛毛蟲的坑里挖出一塊石頭,讓石頭向前滾動驚動了一地的枯葉,雖然太陽穴生疼,但他心里充滿了一種充實和滿足的愉悅,因為他是個男人。他跟著石頭來到了草地的邊緣,然后彎下身來抱著它,一邊喊著給自己鼓勁一邊把它舉起來,先到了腿的高度,接著是腰部,把它抱進自己纖弱的雙臂之中,他面無表情,搖搖晃晃地走上了軟軟的草地,走出了房子周邊的一圈白暈,走進前方草坪的陽光中,一直走到了還沒有成形的石頭小路,把石塊放了下來,還差點跌坐在上面。
“爸爸,我們來幫忙,好嗎?”詹妮弗說。兩個孩子坐在了他身邊的草地上。金黃色的太陽在他們金色的頭發上形成兩個完整的光圈,他們的T恤衫在陽光中閃耀出讓人暈眩的潔白。
“噢,當然。”
“嗯,因為你喜歡我們陪著你,沒錯吧?”
“我當然喜歡,寶貝兒。不過現在你們可別靠得太近,不然會把泥土又踢到我剛挖出來的小坑里的。”說完他拿起長柄鏟子繼續深挖剛才已經開好了的淺坑,他很享受每次動作那種節奏感的聲音,還有鏟子撞擊即將松動的石塊邊緣的力量。
“爸爸,”邁克爾問,“為什么鏟子會有火星啊?”
“因為它撞到了巖石上面,鋼鐵撞擊巖石的時候,就會有火星。”
“那你為什么不把巖石挖出來呢?”
“我就是要把巖石挖出來。你們別靠這么近,不然可能會受傷的。”
那塊巖石終于離開了土坑。弗蘭克把它抱起來搬到一邊,然后跪下來用雙手挖動土坑里棕褐色的碎石頭,直到整個土坑的深度和形狀看起來合意為止。接著他把石塊放到里面并且穩固好,這樣又一級臺階就算是完成了。這時一群小昆蟲繞著他的腦袋飛,當它們在眼前閃過時帶來一陣癢癢的眼花繚亂的感覺。
“爸爸,”詹妮弗說,“為什么媽媽睡在沙發上啊?”
“我也不知道,可能她就是想去那里睡吧。現在我要再搬一塊石頭過來,你們倆待在這里別亂跑。”
在穿過屋后小樹林的路上,弗蘭克越想越覺得,剛才他給出的答案是最誠實也最機智的了。她就是想去那里睡,這難道不是唯一的原因嗎?她這輩子做任何事情都出于自私任性,沒有什么更復雜的原因了,難道不是嗎?
“當你和和氣氣的時候,我很愛你。”在結婚之前她曾經跟他這么說過,這讓他很生氣。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這么說話。你不能只在一個人和氣的時候愛他。你難道沒有意識到,那就像是在說,你想從我這得到什么嗎?”已經半夜了,兩人站在第六大道上,隔著一只手臂的距離,他兩手伸進她的馬球裝,牢牢地貼在她兩邊溫暖的肋骨上,“你要么就愛我,要么不愛我,你必須做一個決定。”
噢,她確實做出了決定。在貝休恩大街愛的氣息里,做這個決定不難。當時他們裸著身體驕傲地走在公寓的棉麻經線雙面花毯上,陽光灑在簡陋的家具上:一些簡便的椅子、法國旅游海報和木箱疊成的書架。在這個公寓偷情能有那么多樂趣,有一半的原因是它讓這段關系看起來像婚姻。直到兩人從大會堂里登記結婚回來,從其他兩人手里儀式性地收回鑰匙時,這段婚姻有一半的樂趣是因為它看起來像偷情。在這樣的氛圍里,她做出了決定。為什么不呢?這不是她從任何關系里體驗到的第一份愛嗎?哪怕在現實層面,這一選擇無疑也極具誘惑力:她不需要去在乎自己只是一個有那么一點點天賦和熱情的戲劇學校畢業生,無需陷入沮喪現實的無限循環,這讓她心安理得屈就在一份辦公室兼職里(“我是在等我丈夫找到一份他真正想要的工作”),并保留大部分的精力來跟他議論書籍、電影,或者是別人性格中的缺點。她可以嘗試不同的發型和不同款式的便宜衣服(“那雙涼鞋你真的喜歡?不會鄉土氣太濃么?”),還有大把的時間沉浸在無盡的床笫之歡當中。然而,即便在那樣的日子里,她總是擺出隨時離開的架勢。每次她覺得想走的時候,或者什么事情觸犯了她,她就會說:“弗蘭克,你不要那么跟我說話,不然我馬上就走,說到做到。”
很快兩人之間就發生了一件不該發生的事。他們本來做好了長遠的計劃,打算要兩個孩子成為一個四口之家,然而她第一次懷孕卻比計劃早了整整七年。如果在這事發生之前他足夠了解她的話,他本來有可能猜到她會用什么樣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當時他們離開診所搭乘著悶熱的小鎮公共汽車,弗蘭克對此一無所知。她高昂著頭,像是在表達震驚、不信任、憤怒,又或者是責備,可能是這幾種情緒中的一種,也有可能是全部,還有可能什么都不是,就他了解的話。他緊緊靠在她身邊,身上不停在冒汗,下巴僵硬,臉上還竭力展露出微笑。他不停思考著可以跟她說什么,但是心里很明白現在一切都弄糟了。聽到意外懷孕的消息,就算你覺得驚慌多于驚喜,那也應該由兩人共同去分擔啊。你老婆不應該給你臉色看,你不應該想方設法去討好她,說點笑話或抓緊她的手什么的,就像你害怕她會在這個非常時刻、當你們的生命第一次真正交融之時蒸發掉。這他媽的出了什么問題?
一個星期后,弗蘭克回到家發現愛波在房間里踱步,雙臂交疊放在胸前,眼睛像是在注視著遙遠的地方,臉上的神情很明顯在告訴他,她已經做好了決定并且不容許說廢話。
“弗蘭克,你聽我說。在我說完之前請你不要打斷我,聽著就成。”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古怪的僵硬,就像她已經排練了好幾次,以便能一氣呵成地把話說完。她說她在戲劇學院認識一個女孩,她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知道了一種萬無一失的流產辦法。這辦法很簡單:等到合適的時間,第三個月結束的時候,找一支消毒過的橡膠吸液器,準備一些消毒過的水,然后很小心地……
他的胸口氣得快要炸開。他知道讓他怒火中燒的并不是打掉這個孩子的打算——這個打算,天知道,其實相當不壞——最刺傷他的是,她一個人秘密地實行一切,找到那個女孩和流產的辦法,買好了橡膠吸液器,并且排演了這一番說辭。就好像他可能只是她計劃里的一個障礙,一個必須要肅清的擋路石以便事情能達到最高的效率。這就是他不能忍受的事情,這就是為什么他的聲音里充滿了顫抖和暴怒: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別傻了。你是想把自己弄死嗎?你說的這些我不想聽。”
她沉靜地嘆了口氣。“那好吧,弗蘭克。在這種情況下你沒必要聽我說什么。我告訴你只是因為,我本來以為你會幫助我。顯然,我應該早就料到你的反應。”
“你給我聽著!聽著!如果你這么做……你敢這么做的話,我向上帝發誓我會……”
“哦,你會怎么樣?你會離開我?這是什么意思,威脅,還是承諾?”
爭吵持續了整個晚上。兩個人怒吼,扭打,摔椅子,從屋里鬧到屋外到樓下到大街上(“從我身邊滾開!滾開!”);兩人鬧到一片水邊廢品回收場高高的鐵絲籬笆旁,直到那里的一個醉鬼盯著他們看,兩人才悻悻然回家去。今天弗蘭克靠在樹上忍受著小蟲子叮咬他的脖子時,他還能感受到那時的暴怒和難堪。最后解救了他,讓他現在能再抬起石頭,并讓它咆哮滾動,自己跟在后面充滿自尊地邁著堅定的腳步的是,第二天他贏了。爭吵過后的第二天,她撲到他的懷里啜泣,告訴他她愿意接受他的看法。
“我知道,我知道,”她埋首在他的襯衫里輕聲細語,“我知道你說的是對的。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愛你,我會給他取名叫弗蘭克,然后送他去上大學,以及做一切該做的事。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在弗蘭克的生命中,還沒有任何時候比那一刻更能證明他的男子氣概,如果這需要證明的話。他摟著懷里那個馴服順從的女人,告訴她:“哦,親愛的,我親愛的寶貝。”而她答應會為他生孩子。當弗蘭克頂著太陽搬動石塊,放進事先挖好的土坑,揉擦酸疼的雙手,然后操起鏟子繼續工作時,孩子們的聲音唧唧喳喳地在耳邊響著,像小蟲子那樣慢慢地折磨著人。
而我根本不想要一個孩子,他邊挖掘邊想。這不是最糟糕的事情嗎?我并不比她更想要一個孩子。是不是就從那一刻開始,他的生活就由一連串他不想要做的事情組成?他選擇了一份無聊至極、毫無前途的工作,不過是為了證明自己跟任何一個有家的男人一樣可以負起責任;搬進一間價格過高的高檔公寓,是為了證明自己信奉有序和健康的生活;要了第二個孩子,證明第一個孩子不是個錯誤;在郊區買下一處房子,因為那是一般人生活軌跡里下一步應該采取的行動,而他則證明了自己也有能力這樣去做。證明啊證明,這似乎就是他娶了現在這個妻子的全部理由。而她總是把他放在一個永遠要為自己辯護的位置,她在他和和氣氣的時候才愛他,她只會憑著感覺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最糟糕的是,這個女人可以在任何一個時刻,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會隨時想到離開他。就是這么簡單,這么不合情理。
“爸爸,你又在敲打巖石么?”
“這次不是,這次是樹根。不過我覺得它位置很深,應該不礙我們什么事。現在你先稍微退遠一點,我要把這塊石頭鋪到里面去。”
弗蘭克跪在草地上,把搬來的石塊慢慢挪進挖好的坑里,但總是放不穩。它有些搖搖晃晃,而且比計劃的位置高出了大約三英寸。
“太高了一點,爸爸。”
“我知道,寶貝兒。”他吃力地把石頭重新撬出來,然后試著劈樹根,把它砍斷,他把鐵鍬當鈍斧頭用。當然效果不是那么好,樹根像人身上的軟骨那么頑固。
“寶貝兒,我說了你不要靠這么近。你又把我挖出來的泥土踢回洞里面了。”
“我是在幫你啊,爸爸。”
詹妮弗顯得吃驚又委屈。弗蘭克意識到她可能馬上又要哭了,于是立刻把聲音壓得很低很溫柔。“好吧,孩子們,你們干嗎不去找別的事情做?你們有整個院子可以玩啊。快去吧,現在,我這邊需要幫忙的時候再叫你們。”
孩子們沒幾分鐘又回來了,而且還是坐在離弗蘭克很近的地方,小聲地說著話。此時弗蘭克已經累得暈乎乎,汗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跨立在小坑上,把鐵鍬垂直舉起,然后用盡全力鏟向樹根。他已經在樹根上砸出了一個口,露出里面濕潤的白肉,但它就是砍不斷,不肯折,每一次鐵鍬彈起來并發出聲響,都會引發兩個孩子無所顧忌的笑。孩子清脆的笑聲,如郁金香般稚嫩的肌膚以及在陽光下亮閃閃的腦袋,像蛋殼般脆弱,這跟揮動鐵器砍伐樹根的震顫感覺形成強烈的對比。就是這扭曲了他眼里的現實。有那么一個瞬間就在他舉起了鐵鍬準備鏟下去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看到邁克爾穿著白色運動鞋的腳好像突然伸了過來,雖然他及時把鐵鍬甩到一邊并馬上意識到那是幻覺——但這可能會發生的,這才是重點。他的火氣上來了,一把抓住小兒子的褲帶把他拽了過來,然后用手掌大力打了他屁股兩下,一邊咆哮:“說了給我滾到一邊去,滾到一邊去!”連自己都詫異這次為什么這樣生氣,下手似乎有點重,嗓門也有些大了。
邁克爾跳著扭著,用雙手抓住屁股后面的褲子,他發覺自己想大哭一場的需求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強烈,以至于他一開始的幾聲尖叫都沒發出聲來。他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張大嘴巴,保持著這個表情想要大口喘息,然后終于吐出一聲長長的帶著痛苦和羞辱的大聲呻吟。詹妮弗在一旁看著弟弟挨打,圓睜著眼,很快她自己的臉蛋也扭曲了,并且跟著弟弟一起哭叫了起來。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你們,讓你們走開,一遍又一遍,”弗蘭克揮著手解釋道,“我告訴你們靠得太近的話會出問題的,我說了吧?我說了吧?現在給我滾蛋,都給我滾蛋。”
他不用說孩子也會馬上走開。兩個孩子朝草地的另一邊慢慢走去,邊邁步邊哭,還時不時回頭看著他,眼里滿是委屈和責備。若不是弗蘭克強迫自己撿起鐵鍬重新開始砍挖那頑固的樹根,他或許會在下一秒就追上去道歉,甚至跟著他們一起流淚。他一邊干活,一邊急不可耐地為自己的狂暴找理由。“媽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們離遠一點。”他這樣對自己說,并且寬容自己去篡改事實:“是啊,孩子把腳插了進來,如果不是我及時甩開鏟子,說不定他連腳都沒了……”
當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看到愛波已經從廚房門口走出來,站在房子的一邊,兩個孩子奔向她,然后把臉埋在她的褲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