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問水住在他們家里。
　　虞問水覺得他們很像他見過的人類家庭，有一個父親，一個母親，還有一個孩子。
　　雖然他們的長相并不全都很像人類。

　　他們的食物是一些奇奇怪怪的塊狀物體，虞問水用金屬手指把他們掰開之后，看見了里面密密麻麻的微電路。
　　那個爸爸說：“這是人類的發明。”

　　爸爸的名字叫塔桑，媽媽的名字叫諾蘭，小姑娘的名字叫沙娜。
　　A星的原住民由具有“假殖”特性的阿爾法系金屬演化而來，以自己特殊的生命形式存在。后來人類流亡到了A星，他們的金屬對A興原住民造成了基因污染，同時，他們的科技也改變了A星生命的進程。
　　據說是因為難以適應A星的環境，人類沒能在A星上繁衍。

　　他們一家都算被“基因污染”過的，所以他們只能住在E區。

　　“基因污染”這個詞是和人類學來的。
　　沙娜在公立學校念書，她知道用人類的語言怎么拼寫“基因污染”這個詞。

　　原A星住民沒有性別，他們是這顆紅色砂星上永恒的生命。可是人類造機器人喜歡按照他們自己的樣子來造，于是一部分的A星人有了性別。
　　核心區的廣播說，他們被人類的血污染了，從此只能生活在永夜的外圍。

　　沙娜在學校里學到，她的基因里寫滿了偏見，自私，和傲慢，寫滿了人類的卑劣。

　　沙娜有兩條很像人類的辮子，它們是溫柔的深棕色的，用人類的眼光來看非常漂亮。
　　沙娜討厭這兩條辮子，因為這兩條辮子讓她被同學們嘲笑。他們扯她的辮子，說她和人類好像。
　　沙娜討厭他們，討厭這兩條辮子。
　　可是她又喜歡這兩條辮子，因為奶奶曾經撫摸她的頭頂，說她是這個世界上最耀眼的珍寶。
　　奶奶說她是永夜的星星，是所有星星都墜落后的螢火。
　　她撫摸她的頭頂，如同爸爸把她放在肩膀上，媽媽親吻她的額頭。

　　后來奶奶的芯片要重新生產了。

　　芯片不能承載太多數據，它們終有一天會過載。
　　過載以后會清理芯片，進入流水線，然后獲得重生。

　　它們有主控系統來調配這一切。

　　它們并不像人類一樣，只要對芯片上的數據進行清理和維修，安進新的身體里，它們就可以獲得新的生命。

　　奶奶已經過載了。
　　不知道為什么，送奶奶去主控中心的那一天，沙娜覺得自己的熱成像系統不好用了。
　　她感覺像有什么重要的東西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一樣。

　　*

　　虞問水被他們領回來之后，他們和他簡單講述了E區的治安管理條例，并分給了他一個房間。
　　那個有著兩條棕色辮子的小女孩看了看他。
　　她把自己新買的電池分給了他一半。

　　她說：“雖然你長得很像人類，但是我不會看不起你的。”

　　虞問水在那個并不是很大的房間里，等到了永夜所劃分出的“夜晚”的降臨。

　　永夜并不是真正的永夜，簡單來說，是從前生活在這里的人類做了一個罩子，而這個罩子透光性不太好。
　　和A星上的生物相比，人類太過于脆弱了，他們承受不了那些無時無刻不彌散在空氣里的宇宙射線。

　　虞問水望向窗外。
　　他看見了……一片廢墟。

　　樓下有一個白色的機器人在走，他的外貌像一片飄洋過海的垃圾。

　　虞問水還看見了廢墟上很多螢火蟲一樣的的東西。
　　事實上這是攝像頭。
　　但永夜里的人們似乎并不討厭它們。

　　人類設計了“穹頂”。穹頂除了具有監控作用外，還可以對氣候進行調整。
　　這里從前是一個為人類打造的脆弱溫室。不少地方還是可以看見人類生活的遺跡。

　　現在穹頂已經沒有從前那么好用了。小女孩一家所在的是E區的第13街道，穹頂無緣無故調節出了一場霧。
　　透光并不太厚的，虞問水看見了紅色的燈光。

　　【車站】

　　燈光亮起來這樣的字樣。

　　天空船--開往核心區--九點進站

　　那個車站已經廢棄了，顯示的車次信息還是五十年前的。
　　五十年前，這里還可以搭載去往核心區的天空船。

　　*

　　第二天早上，塔桑去送他的女兒沙娜上學。
　　虞問水和他們一起吃了早餐。
　　吃早餐的時候登記員上了門，和他們一家核實收容信息。

　　收容人員需要提供公共服務，他們的公共服務系統安排給虞問水的公共服務內容，是給大家放電影。
　　登記員和虞問水說：“考慮到您的身體已經三級殘疾，我們給您分配的任務并不重……”

　　“您的工作地址在第13大街的99999號……”

　　被系統載入后就有一只手搖搖晃晃，看上去有散架危險的虞問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三級殘疾了。

　　前所未有的經歷。

　　就在虞問水沒管自己的殘疾，打算出門的時候，那個叫做沙娜的小姑娘背著書包，忽然叫住了他。
　　虞問水站定。
　　片刻后，那個叫沙娜的小姑娘拿了一個扳手出來，把虞問水手上快調出來的螺絲擰了擰。

　　她說：“晚上回來我再幫你修吧，我要去上學了。”
　　她說：“你不要亂動。”

　　“要是有人拿東西扔你，記得躲開，不要傻傻地站在那里。”

　　說完，她就抱著塔桑的手臂，和他一起坐軌車走了。
　　她上軌車的時候和諾蘭道別，媽媽親了親她的臉頰。

　　虞問水看他們一家看了一會。
　　一瞬間他忽然有些羨慕。

　　等到人都走后，虞問水去了電影放映的地方。

　　放映處有一個機器人，他看上去比虞問水在這里見過的所有機械生命都要像人類。
　　他的外表是人類男性青年的外表，顯得很斯文俊秀。他靠著門框，起身的時候才聽見咯吱咯吱響，還有銹面相互摩擦的聲音，這時候才使人意識到，他并不是人類。
　　以及他可能已經很舊了。

　　他看虞問水看了一會，問：“你是來看電影的嗎？”

　　虞問水說：“不是。”
　　他說：“我是來做社區義務工作的。”

　　那個機器人“哦”了一聲。
　　他的反應略有些遲鈍。
　　從他的介紹里，虞問水依稀明白了，電影院由虛擬影院和放映已拍攝電影的場座兩部分組成。
　　那個機器人從前的編號是六十三，他似乎還是人類存在年代的產物，只有那個年代才會生產這種高度類人的機器人。
　　他的芯片已經過載很久了，但他好像不太愿意修。

　　他和虞問水說：“雖然虛擬影院總是讓人沉溺，但是你不要看太久。”
　　“看太久資源管理處要和我們收費的。”

　　六十三強調：“而且我也要去看的，你不要搶我的座位。”

　　虞問水應了一聲。

　　六十三給了虞問水一根雞毛撣子，讓他去打掃虛擬影院。

　　虛擬影院看上去像是定期有人打掃的樣子。不善打掃的虞問水拿出了三級殘廢的架勢，拿著雞毛撣子隨便打了幾下。
　　放在別的地方，像他這么工作是一定會被辭退的。
　　虞問水到處看了看。

　　虛擬影院的放映開關，被虞問水拿雞毛撣子一通亂捶，不小心打開了。
　　虛幻的光影被空氣折射，落進了他的眼睛里。

　　虞問水站在一邊。
　　他看了看。
　　六十三和他說的時候，他并沒有太往心里去。

　　他很久以前是個不會心疼的人，后來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他也知道……自己最后會去哪里。

　　他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清楚。

　　怪物。
　　他看見了一個怪物。

　　怪物跟著他。
　　怪物送了他一朵花。

　　鮮紅的玫瑰花。

　　那朵花長在他的心口上，比他心口的血要熱，比他心口的血要紅。

　　虞問水本以為沒什么，沒想到他卻仍有留戀。
　　他坐在虛擬影院的黑暗里，看那些不存在的光影，看了一個上午。

　　洪水淹沒這個世界的時候，一個怪物陪著他。他用他的身體溫暖他，舔舐他的傷口，溫存如遵循本能的牲畜，也溫存如長長久久的一個情人。
　　他送給他最漂亮的花，陪他走到這個世界的盡頭。

　　然后被洪水淹沒。

　　*
　　直到有一個小機器人猛戳他的腰，看上去對他非常憤怒：“都和你說了不要搶我的位子了！”
　　“啊啊啊你好可惡啊！”

　　那個小機器人是六十三做出來的，因為他原本的身體太破舊，只好做出來一個小一點的機器人來看電影。
　　也許是小機器人比六十三新太多，小機器人看上去非常……活潑。
　　一點也不像虞問水一開始看到的六十三。

　　他憤怒地討伐超時占座的虞問水。

　　*

　　小機器人坐在座位上的時候，虞問水沒有去看他看到了什么。
　　只是他聽到了一首歌。

　　他從前聽過這樣的旋律，不知道是在哪個世界里。這段旋律是在說，有一個他喜歡的女孩，今天要做他的新娘。
　　他在訴說這個姑娘是多么美好。

　　虞問水推開門，走出去的時候，小機器人和空氣里的灰塵說：“你弄壞了我的熱成像系統。”

　　它們沒有流眼淚的功能，情緒紊亂的時候，它們會覺得。
　　熱成像系統壞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