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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南與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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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欲閃開他輕撫自己長發(fā)的手,然而不知為何,遠黛的動作只做了一半,便又止住了。靜靜出神一刻,她莫名的道:“人這一輩子,難的不是一時糊涂,而是一世糊涂!我有時候會想,若能糊里糊涂的過完這一輩子,其實也真是一種福分!”
    不意她會說出這話來,百里肇也自怔了一怔,而后卻搖頭道:“既然知道這個道理,你便裝一裝又如何?或許裝的久了,就真糊涂了呢?”
    沒好氣的嗔了他一眼,遠黛道:“糊涂了其實真不可怕!可怕的是,糊涂了許多年之后,一朝忽然清醒,那也真不知是個什么滋味?”說著這話的時候,她卻那么突然的便想起了自己的生身之父凌昭來。他——豈不正是那個糊涂了多年、視而不見了多年,卻忽然眼前一亮的人嗎?直到現(xiàn)在,遠黛也仍能記起真相大白的那日,凌昭那震驚欲絕的面色。
    等她將思緒拉了回來的時候,她才忽然意識到,在這段既不算長、也不算短的時間里頭,百里肇竟沒說過一句話。這個念頭陡然的滑過她的思緒,讓她忍不住的抬起眼來,看向百里肇。這一刻,百里肇的神氣頗有些古怪,似是恍惚,又似是惘然,平日沉邃如潭的雙眸之中,更是隱隱的透出一種……一種恨意……
    恨?他恨的……究竟是誰?究竟又是什么事?
    這個念頭倏忽的閃過遠黛腦際,讓她不覺的沉思起來。
    蕭后?該不至于!不管如何,蕭后總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作為百里聿的生母,蕭后一心為百里聿著想,甚至時不時的做出針對百里肇之事,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
    人心,本就是這個世上最難測度之物。同母所生,尤且不能一視同仁,而況這等情形。
    排除了蕭后,再想后宮內(nèi)的其他妃嬪,遠黛更覺全無可能。
    百里肇,從來不是個全無戒心、胸無城府之人,否則的話,他也不能從宮廷之中安然脫身,并在太子之位上穩(wěn)穩(wěn)的坐了那么久,凌壓了所有他的兄弟。甚至可以這么說,在他人生最為巔峰的時刻,他的聲望已遠遠超出了登基近二十年的延德帝。
    延德帝?這三個字驟然跳入遠黛腦海的那一瞬間,卻讓遠黛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zhàn)。只是瞬間,卻已讓她手足為之冰冷。
    不知什么時候起,百里肇已恢復了常態(tài),眸光似笑非笑、似嘲如諷的凝視著遠黛,他嘆息的道:“娶一個太過聰明的女人,果真是一件極為要命的事兒!即使你什么都不說,也還是不能保證會不會有那么一天,她想著想著,就忽然全明白過來了!”
    遠黛聽得也自苦笑起來。即便她心中對此原本只是疑心,但到了這會兒,聽了百里肇這話,也知自己已猜的不錯。無奈的搖了搖頭,她道:“好些年前,義父便對我說過,為人莫要太好奇,與己無關(guān)的事兒,切記不可胡亂猜測,如今想想,他這話說的還真是有理!”
    這話入耳,百里肇已忍不住哈哈的大笑了兩聲,面上卻是殊無笑意:“這事兒,你遲早也會知道,早些晚些,其實也不關(guān)什么!事實上,對我而言,你自己看出來,竟是最好不過的,若等我同你說起,我還真是不知該如何說起的好!”
    到了這一刻,遠黛心中已全明白過來。于百里肇而言,不良于行的打擊其實遠遠及不上發(fā)現(xiàn)這事的背后,依稀竟有著延德帝的影子來的更大。對一個生于宮廷、長于宮廷,卻又自幼喪母的小小皇子來說,宮廷之中,步步皆是危機,一旦行差踏錯分毫,便是萬劫不復。
    在這樣小心翼翼的情況下,他的父皇……也許已是他唯一的倚仗,是他的山,他的信念,他所有勇氣與堅持的來源。當山崩地陷,信念消亡,他又怎能不心灰意冷、頹然落寞。
    這么一想,遠黛竟又忍不住的嘆息了一聲,手指也不由的又伸向了桌上那盞早已冷透的茶。只是在碰到冰冷的盞壁之時,她畢竟還是縮了手。又苦又澀的冷茶,可絕不是她的菜。
    不期然的蹙了下眉,遠黛很快揚聲叫道:“青兒、碧兒!”外頭青兒答應(yīng)著,不片刻已走了進來。全無責備的意思,遠黛抬手一點桌上茶盞,淡淡吩咐道:“換兩盞茶來!”
    青兒一怔,面色旋之紅得透了,趕忙答應(yīng)著,匆匆上前撤了茶盞,急急退了下去。不片刻的當兒,已沏了新茶來,臉色卻還漲的通紅的:“老爺、太太……”她咬了唇叫了一聲。
    遠黛本就沒有為難她的意思,見她如此,便朝她擺了擺手:“去吧!日后留心些便是了!”
    趕忙的答應(yīng)著,又沒口子的謝了遠黛的不予計較之后,青兒才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道:“時候不早了,老爺、太太可要用晚飯嗎?”眼前這兩位,雖不是她的正緊主子,但從沅真對遠黛二人的態(tài)度,青兒也能看出,這兩人身份非凡,因此在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疏失之后,難免擔憂。遠黛雖無責怪她的意思,她心中卻早決意從今要百倍的仔細,再不能出差錯。
    沒有立時答她,遠黛抬眸看了一看百里肇,見他頷首這才點點頭,讓青兒去了。
    晚飯顯然是早已備好了的,不片刻,便已送了來。遠黛目光一動,卻正正瞧見那盅莼菜豆腐羹。不期然的微微一笑,抬手指一指那莼菜豆腐羹:“王爺可嘗過這個沒有?”
    百里肇仔細辨識一回,方不太確定的道:“可是莼菜?數(shù)年前,我曾來過江南一次,可惜那時正是初冬時節(jié),早過了吃莼菜的時候!”
    遠黛笑道:“王爺不曾吃過,卻仍能認出,想來該是有人時時在你耳邊提起吧!”一面說著,她已站起身來,從青兒手中接過湯碗,親手盛了一碗放在百里肇面前。
    百里肇先以湯匙舀了一匙送入口中,入口只覺清香爽滑,不覺便贊了一聲:“果然是好!”一面說著,卻已朝遠黛微微示意:“你也嘗嘗!”
    莞爾一笑,遠黛倒也沒有多說什么,便為自己也盛了一碗,拿了湯匙慢慢的喝著。及至用過了晚飯,二人互視一眼,仍舊起了身,行至外頭橋上。
    已是七月十四,明月當空,清輝漫撒,將這一整座的荷池都籠罩在了朦朧的月色之中,卻愈發(fā)襯出荷花那婷婷出塵的風姿來。不自覺的深吸了一口氣,將這滿池沁人的氣味盡數(shù)吸入胸臆,靜靜的斜倚在橋柱之上,許久許久,遠黛也還是沉默的不發(fā)一語。
    “在想什么?”百里肇終于開口,打破了這一片沉寂。
    偏頭想了一想,遠黛道:“只是忽然想起張翰來!”
    “張翰?”微詫的挑了挑眉,百里肇若有所思的道:“‘秋風起兮佳景時,吳江水兮鱸正肥,三千里兮家未歸,恨難得兮仰天悲。’你這是……想家了?”
    輕輕搖頭,遠黛淡淡答道:“張翰的詩詞,我倒未必喜歡,我所好的只是他那一句話:‘人生貴適意耳,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
    百里肇聽得默默,卻是好半日,也沒說出一個字來。
    張翰,字季鷹,乃晉時吳江人。其人擅詩文,性曠達。百里肇先時所吟的這一首詩,正是當年張翰思鄉(xiāng)之時所做。而遠黛其后所引述的那一句,卻是張翰當年辭官時所說。據(jù)說當年張翰出仕在洛陽,因秋風起,而忽然懷念起故鄉(xiāng)的莼菜羹與鱸魚膾來。他也因此就說了上面的那一句話,而后毅然決然的辭官歸鄉(xiāng)。莼鱸之思這四個字也因此名傳天下。
    這會兒,遠黛與百里肇說的雖都是同一個人,也幾乎是同一件事,但二人卻都知道,對方的意思與自己全然不同。百里肇問的,是遠黛是否因這一碗莼菜羹而想起了大越。而遠黛所說的重點卻在于“人生貴適意”,這話之中,卻有勸百里肇得放手時且放手之意。
    搖了搖頭,百里肇失笑的抬手摸了摸遠黛的頭。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竟忽然的喜歡上了這個動作:“傻丫頭!”他慢慢的道,話語里頭,滿滿的都是憐愛。
    遠黛這一生,也算是經(jīng)歷過大風大浪的了,但這“傻丫頭”三字,她卻還第一次聽人如此稱呼,苦笑的搖了搖頭,她道:“這個稱呼倒真是稀奇得緊!”
    百里肇聽得哈哈大笑,卻反問道:“我這話難道還說錯了你了?”
    忍不住的嘆了口氣,遠黛沒有接話。事實上,百里肇說她傻,還真是沒有說錯,連她如今想起自己先前說的那話,都覺得自己確是傻到了家了。
    或許,在百里肇心中,只有登上了那個位置,他才能真正的適意吧?而只要他的雙腿能夠痊愈,那么,他離著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也只是一步之遙。
    夜風,帶著絲絲的寒意拂過遠黛單薄的輕衫,竟讓她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zhàn)。
    南與北,其實真是好生相似,相似的讓她幾乎就有一種想要放聲大笑的沖動。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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