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曩在本報著論,謂:“余信宇宙間有惟一無二之真理。孔子、釋迦、耶穌輩之于此真理,皆為近似得半,偏而弗全。故吾人今日與其信孔子、信釋迦、信耶穌,毋寧信真理。”時賢多以為與目今之社會不相應,頗以為過。余友仲公,著《丁巳雜志》卷首發端,即陳此義曰:“……今日學術社會之不發達,與思想界之窒塞、腐敗所由致之使然,其責讀者固應分之,即著者亦烏能辭其咎。淺演之群,其智不足與語高深,譬執今之人而勸之,寧崇拜真理,勿崇拜孔子,必將嘩然群詈,訾為大逆。雖有至理,其不能以入焉,固也。然彼之不知崇拜真理固愚,而我曰汝勿崇拜孔子亦過。喻之理而挑之怒,將求我信,宜乎其難。……”似為針砭余言而發者也。余既拜賜良友藥石之箴,復喜余崇拜真理之主張,實已得吾友之同情,又進而以其委婉曲諒之言,展轉以漸入社會之心趣,而潛消其<讠?><讠?>固拒之程,益信真理之權威,不以流俗社會之未喻,而有所損削。余此后持真理以發言立義之氣用益壯矣。
言論之挾有真值與否,在其言論本身之含有真理之質與否。茍其言之確合于真理,雖一時之社會不聽吾說,且至不容吾身,吾為愛真理之故,而不敢有所逡巡囁嚅以迎附此社會;茍其言之確背乎真理,雖一時之社會歡迎吾說,而并重視吾身,吾為愛真理之故,而不敢有所附和唯阿,以趨承此社會。為其持誠以遭世厭絕,猶勝違心以博世優容。前者則幸免于自欺,后者則已陷于欺人。以言違時之弊猶小,以言惑世之弊乃無窮焉。故吾人執筆以臨社會,其當拳拳服膺、嚴矢勿失者,一在察事之精,一在推論之正。二者交備,則邏輯之用以昭,而二者之中,尤以據乎事實為要。蓋背乎邏輯之推論,茍為根于事實而設者,視合于邏輯之推論,其所據全屬子虛者,厥失為少。蓋事實確而推論妄者,有時而或可合,推論正而事實虛者,則永世而無其果。吾人論事析理,亦但求其真實之境而已,一時幻妄之象,虛偽之用,舉不足移易吾人真理之主張也。
然而宇宙之內萬象森列,以一人之智察,而欲洞明一切應有盡有之實體,戛乎其難。即令各人竭其所知,以求真理之所在,而見仁見智,又人人殊,此其為道,不幾一分而不可復合,一亂而不可復理,將言真理者愈眾,求真理者愈多,而真理之為物愈以湮沒而不彰乎?曰此不足以障真理之表顯也。吾人各有其知力,即各有其知力所能達之境,達于其境而確將其所信以示之人,此即其人所見之真理也。言真理者之所謂真理,雖未必果為真理,即含有真理而亦未必全為真理。而能依其自信以認識其所謂真理者,即或違于真理,真理亦將介其自信之力以就之。故言論家欲求見信于社會,必先求所以自信社會之人,能自信者眾,則此自信之眾,即足成其社會之中樞,而能軌范其群于進步向上之途矣。故真理者人生之究竟,而自信者,又人生達于真理之途徑也。
人生最高之理想,在求達于真理。故自呱呱墮地之時,即求光明于茲世,而葬于幽暗之域,乃為死亡之特征。然則吾人茍有所自信,初不必計及社會之于吾言,或遵為天經地義,抑斥為邪說淫辭。古今來之天經地義,未必永為天經地義,而邪說淫辭,則又未必果為邪說淫辭也。法律禁之,固所不許,社會壓之,亦非得宜,使人人皆懾于社會心理之勢力,而茍且姑息以與之因循敷衍,不惜枉其所信以暫屈于現狀維持之下者,亦覺于真理之生涯未能徹底。平情論之,社會之演進、進步與秩序宜并重之。即高懸理想與俯就社會之言論,亦當兼容互需,而不可有所偏廢,此立憲政治之所以重乎言論,而言論之所以重乎自由也。雖其立言之旨不容于當世,要其助益進步之功,亦與漸進之言論為用相等,或且過之。方其一群之中,猶自封于前人先圣之說,驟聞之或且訾為離經畔[35]道之徒,而于其說乃捍格而不相入。究之自有此離經畔道之說,一于世人之思想,著其痕影,雖受之者期期以為不可,而由斯已得正負相反之意象,并列雜陳,以于不知不識之間,動其堅固不拔之單純思能,彼縱始終對于斯說,深惡痛絕,而有較為和緩委曲之說,以向之陳說,斯其言之雖不得直接以承其信許者,而間接以收調劑之功,已為不少。即讓步言之,此種駭世之言論,直接間接絲毫不為并世之人所用,亦不足以沮立言者之氣,而遂默持其所信以終于暗昧之鄉。此其事,古人有行之者矣!楊朱為我之說,墨翟兼愛之旨,固二子所信為真理者也,而孟軻之徒,則距之辟之,不遺余力,以無父無君罪之為禽獸。然自今日觀之,其說于中國周秦時代哲學上之價值,固不減于孔、孟,已為中外學者所公認矣。李卓吾氏究討內典,得罪儒宗,舉世儒生,盡情謗僇,幾不儕于人類之倫,卒至囚其人,火其書,然而卓吾當日,固明知其書必遭焚毀之阨[36],而猶自榜其書曰《焚書》,將其所信表而出之,而今其書固猶流在人間也。蘇格拉的當其身,嘗以慢神不道之罪,而受國人之眾推廷鞫,終以受戮矣;耶穌基督,亦以逆天之罪受時人之磔殺,流血于十字架上矣;近代俄之大儒托爾斯泰氏,亦嘗見嫉于政府,破門于宗教矣。然而今世之人,或則崇為哲家,或則尊為教主,或則稱為曠代文豪,此以知言論之權威,即不行于當時,猶能存于異代;雖或見阨于社會,仍可自信于良知也。余愛自信之言論,余尤愛自由之言論。蓋言論而基于自信本于自由者,雖不必合于真理,而與真理為鄰。余雖為急進之言論,余并不排漸進之言論,蓋言論而發于良知之所信,無論其為急進、為漸進,皆能引于進步之境,而達于真理之生涯也。余故以真理之權威,張言論之權威,以言論之自由,示良知之自由,而愿與并世明達共勉之矣。
署名:守常
《甲寅》日刊
1917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