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霜面無表情地坐在花陰里,看著他走出花圃,看著汪重與他低低
竊語,那一身石青地八仙八喜祥云蝠紋織金綢的袍子,質(zhì)體本就輕薄
,被這午后的風(fēng)輕輕地撩起袍角,隨著他疾步而行,一飄一飄的,拂
在足上蹬著的一雙雙龍獻(xiàn)瑞的杏黃緞面靴上,柔澤地綻出綾面細(xì)浪來
金絲緙出的祥云紋樣,在驕陽下,照的人晃眼。一閃一爍,那折射
的金光時不時地映到她臉上來。泠霜輕輕地執(zhí)起紈扇,朝面上虛虛一
搭,那石青色的一個模糊的飄渺的影子,轉(zhuǎn)過了‘越滟湖’上的九曲
廊橋,消失在扇影里。
泠霜的臉,在扇底勾出一抹微笑,素來的步履不驚,今日卻走得這
般急,定是‘那人’來了吧……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難得做一回‘富貴閑人’,她可要好好
享享清福。也就在這一兩天了吧……金陵一破,臨安再無關(guān)隘可守了
……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思量,每個人都以為她能有扭轉(zhuǎn)乾坤的力量,殊
不知,她不過是天地蜉蝣,扶大廈于將倒,挽狂瀾于將傾,從來,不
是她所能及的……她誰也幫不了,也誰也不會幫……
清風(fēng)曳過,搖落一樹的淡黃色的小花,落了她一身。
斜斜地歪著輕靠在大樹棕褐色的虬勁主干上,姿態(tài)極盡慵懶。那干
枯的皸裂的碳化了的外皮,一道一道的堅硬紋理,隔著薄薄的春衫,
硌得她背疼。閉著眼睛,努了努嘴角,翻了個身,換過來側(cè)靠著,心
想著下回一定叫人準(zhǔn)備個軟墊才好,耳邊忽然傳來極輕極輕的一陣環(huán)
佩輕泠。
幽幽地睜開眼來,隔著面上的紈扇面望去,顏料勻開勾欠的海棠的
花枝中,朦朦朧朧的一個身影,霧一般輕裊地立在她跟前。
輕輕地移開扇面,搭在膝蓋處,仰起頭來,卻笑道:“鄭姐姐!”
鄭婉芷一身湖色地銀絲四季花紋庫錦的高腰襦裙,外罩品藍(lán)地牡丹
蓮花紋織金妝花緞的斜襟長袍,背光站在她面前,高高地綰著望仙髻
,正簪著一只鳳頭釵,十二股金絲擰作尾羽,作了簪身,那鳳嘴里銜
了一串珠滴,十二顆渾圓的琉璃珠子,從髻上,一直垂到右耳前方,
她人已站定,而那一串珠滴仍舊猶自晃著。
“長公主竟還認(rèn)得我……”鄭婉芷正身立著,嘴角輕扯出一抹嘲諷
的笑。
* *
泠霜抿唇一笑,手在一旁的花籬上虛虛一撐,徐徐站起身來,拈著
湘妃竹制的扇柄,輕搭在裙裾上。她纖纖盈盈,娉婷而立,兩邊花籬
里臨風(fēng)招展的姚黃襯作華麗背景,映得她一身海棠紅的廣袖羅裙殊麗
異常,三年的顛沛流離,依舊洗不去風(fēng)華絕代。
在這臨安抑或是天下,她袁泠霜的長相占不得魁首,不管是從前那
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的瑗妃,還是她母親柔妃都比她美貌
,就連她鄭家的二姐妹,也不輸多少,可是,她袁泠霜身上卻有一股
天生的氣韻,讓人折服雍容,讓人仰視的冷傲,讓人欽佩的霸氣。
傾國傾城的女子,憑的唯有一張美顏,一生依附于男人,憑夫貴,
憑子貴,可是,像袁泠霜這樣的女子,卻是獨立于天地,沒有依托,
絲毫不損其光芒。正如她自小到現(xiàn)在,身邊的這些男人,皆是人中之
龍,天之嬌子,可是,縱使在他們中間,也依舊不影響她的耀眼。
她鄭婉芷一生爭強(qiáng)好勝,不肯服人,可是,這一次,似乎,她,真
的輸了。輸了愛情,輸了身份,亦輸了天下!可笑的是,這一場賭局
,恰恰是她自己擺下的,三年前,那個燈火昏昏的暗夜。
六年前,從父親告訴她,她將成為袁家的二兒媳,袁泠傲的妻子的
那一刻,她似乎已經(jīng)隱隱感覺到自己所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
父親的書房,是全家最莊嚴(yán)肅穆的地方,所有攸關(guān)鄭氏滿門榮辱生
死的決定,都是在中庭那間不起眼的小書齋里作出的。自從太子被廢
的詔書頒布以后,整個鄭家都籠罩在愁云慘霧中。母親每日以淚洗面
。因為,她的胞姐,廢太子妃,即將與被廢為廣陵王的太子一起啟程
赴封邑,這一去,基本就是生離死別,今生,再見不得了的。自古以
來,廢太子只有兩條路:一是死,二,便是流放,基本等于終身圈禁
,而且,還要時時擔(dān)心會被新當(dāng)權(quán)者或是正當(dāng)權(quán)者隨時一道詔書要去
性命。
鄭婉蘭從廢太子詔書頒下的前一個月,就與太子一起被軟禁在東宮
在這個風(fēng)口浪尖上,鄭家的男人,已沒有一個顧得上姐姐的死活。
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管家來到她的繡樓,親自引她去父親的書房
——那個鄭家的女人永遠(yuǎn)沒有資格踏進(jìn)的地方。
管家引她到廳外,躬身停下,道:“老爺交代,只請二小姐一人進(jìn)
去,老奴告退。”
她在門前站定,那一剎那,她居然想逃。是的,生平第一次,外人
口中巾幗不讓須眉的鄭婉芷,想逃,想逃得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臨安,離開
周國,離開這一切一切可以預(yù)見的悲劇。
可是,她沒有。因為,她知道,她不能。
雙開的冰凌紋格扇門,在她手下輕輕一推,排闥而開。那一瞬,滿
滿一屋子的人全數(shù)抬起頭來,將目光系在她身上——她的父親,她的
兄弟們,她的叔伯,以及,鄭氏一脈幾個的盟友,與父親來往最密切
的幾位當(dāng)朝權(quán)貴。
“芷兒,為父為你訂了一門親事,二殿下人品貴重,德才兼?zhèn)洹?br/>
”父親下頜的那一撮胡須已經(jīng)零星見了幾縷白色,她已經(jīng)聽不清他在
說什么,只知道,那一把胡須,隨著他講話時下頜骨的震動,一抖一
抖。終于,她還是逃不開這宿命,與姐姐一樣,一生就決定在了這件
晦暗的小書房里。
她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在想什么,依稀只記得那北邊的一個小窗子,斑
斑駁駁的,似乎是竹葉投下的影子,外面大概起風(fēng)了,那些影子晃得
她眼前一片繚亂,一直到她三弟來扯扯她的衣袖,她才醒過神來。
抬頭,看到所有人都盯著她,像無數(shù)把利刃,毫不留情地刺進(jìn)她的
身體。她知道的,鄭家的榮華富貴全都系在一個身份上,不管是晉朝
還是大周,坐在皇后鳳座上的那個人,必須姓鄭。為此,姐姐做了太
子正妃。如今,姐姐沒了,那,這個責(zé)任,必須靠她去延續(xù)。嫁給袁
泠傲,是必然的。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兒,敢不從乎?!”第一次,她當(dāng)著這
么多尊長,眾目睽睽之下,抬起頭來,扯出一抹嘲笑,未行禮,未等
他們發(fā)話,翩然轉(zhuǎn)身,挺直了后背,當(dāng)眾邁過了那道門檻。從這一刻
起,她不再卑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將胸中久積之憤,明明白
白地表現(xiàn)出來。走回閨房的路上,她笑了,哈哈大笑,任奴婢們驚愕
地打量這個素來謹(jǐn)言慎行,舉止端莊的二小姐。人這一生,好歹要放
浪一回,也算對得起自己,不枉她鄭婉芷活的這半輩子。
大婚前,她被恩準(zhǔn)進(jìn)宮探視姐姐一次。鄭婉蘭本是個體格微微豐腴
之人,圓圓的臉,從小受人喜愛,乃是大富大貴之相。可是,當(dāng)她第
一眼看見那個形容枯槁,憔悴到連她的不敢上前相認(rèn)的瘦弱女子的時
候,眼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
她從前一直罵姐姐傻,對袁泠啟這樣的男人,狼心狗肺,根本不能
算作一個男人!對這樣的人,就是一千一萬個真心,也是枉然!換作
是她,定要他知道一個‘悔’字怎么寫。
姐姐總一味沉靜地低著頭聽著,嘴角依稀還凝著一點淡笑。
“其實,他是個好人。”她記得姐姐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
袁泠啟這般待她,她還說他是個好人!她只覺得姐姐是個榆木腦袋
,認(rèn)死理。可是,如今,她想她大概明白了,明白了姐姐為何這般堅
持。或許袁泠啟是個多情浪子,但是,至少,他待姐姐的心,是真誠
的。在這個深宮里,能有一個人以真心相待,哪怕是一天,也足夠了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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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可以忘卻只有姐姐你,我是萬萬不敢忘的。”泠霜淺淺一笑
,輕輕襝衽,俯下身去行了一禮。
鄭婉芷立在原地不動,嘴角微噙笑意:“長主在御前尚且免跪,本
宮,怎受得起您這一禮?!”
泠霜不顧她言里的暗諷,依舊端端正正六肅三躬,行禮如一。完后
,站直起身來,輕輕點頭,微笑道:“皇后娘娘,一別三年,娘娘可
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