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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夕陽何事近黃昏

    霍綱親自從馬廄里將段瀟鳴的坐騎牽出來,畢恭畢敬地將韁繩交到
    他手中,依舊遲疑道:“大汗,真的不帶幾個人嗎?最近,可不太平
    啊!”
    段瀟鳴親昵地拍拍馬頭,貼在馬耳上,不知說了什么,馬兒馬上有
    了反應,嘴里‘哧哧……’了兩聲,馬尾一個勁地甩。這匹白鬃馬名
    喚‘雪影’,跟他征戰沙場多年,他幾次遇險,都是它馱著他殺出重
    圍,所以,幾天不見它,心里就惦念地緊。
    一下一下耐心地用手撫摸它,回頭對霍綱笑道:“你呀!什么都好
    ,就是太過謹慎!我不過到后山跑幾圈,又不出城,怕什么!”
    “可是……”霍綱還要堅持,正好見妹妹陪著泠霜迎面走來,便噤
    聲退到一旁。
    段瀟鳴順著霍綱看去,臉上微微掛起笑意。
    自從泠霜嫁過來以后,依然保持穿漢服的習慣,雖說,女子出嫁從
    夫,這本是不該的,但是段瀟鳴從來不會迂腐地在這樣的小事上計較
    ,所以,一直由著她。
    今日,卻是第一回見到了她著鄂蒙服飾的樣子:大紅面的右衽長袍
    ,沿袍襟一溜的疊繡梅花,裙子兩邊都開衩,腳上亦換下了平時慣穿
    的精致繡鞋,穿了一雙鹿皮小矮靴。滿頭青絲編作四根,一齊盤起,
    拿了一對大銀釵扣在腦后。
    看她這一身裝束,想必是為了方便騎馬特意換的,漢人的羅裙,是
    騎不得馬的。
    “看什么!不是要騎馬么!”泠霜瞥了他一眼,道。
    “看都看不得么?”段瀟鳴一笑,翻身上馬,向她伸出手來。
    泠霜橫他一眼,走到馬邊,一手抓在馬鞍頭,一腳踩在他腳面上,
    就要自己上馬。她其實并不會騎馬,只是見慣了這樣上馬的姿勢,想
    來也不會太難,就照樣學樣了,可是,實行起來,似乎并沒有想象中
    那么輕松。
    果然,初戰敗北。要不是段瀟鳴手快,及時抓住她的手肘,她這一
    跤,可摔得不輕啊!
    “想學騎馬?早說啊!我教你。”段瀟鳴哈哈大笑,他倒真沒想到
    她會來這么一出,不過,這女人的倔性,他倒還真是挺欣賞的。
    “誰要你幫!放開我!我要自己上來!”泠霜在馬背上不住地掙扎
    著要下去,非要再來一次。
    這回段瀟鳴沒有理睬她,在馬脖子上輕拍兩下,雪影便如離弦之箭
    ,沖了出去。
    泠霜猝不及防,狼狽地抱住馬首,回頭狠狠瞪去:“你故意的!”
    段瀟鳴卻好似沒事人一樣,根本不去看她,枉費她瞪得眼酸。
    霍綱兄妹立在原地看他們遠去,人影已經不見了,空留一道塵灰。
    “還不死心嗎?”霍綱看著妹妹的眼神,終是一嘆。
    “為什么?他以前,從來不會這樣的……為什么……”小惠看著哥
    哥的眼,茫然地尋求答案。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只知道,你不能再這么下去了!”霍綱拍拍
    她的肩,接著道:“我會找機會跟他開口,你好好準備準備吧……”
    霍綱已經走遠,小惠卻依舊站在原地,望著早已望不見的影子,暗
    自生恨:“我不服!你除了是袁氏的公主,什么也不是!除去那個身
    份,你還有什么?!”
    是的,除去那個身份,或許,他不會看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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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沃城因為地理因素需要,選址時選在了沙漠與草原交接的邊緣地
    帶。這里的風沙雖然不能與沙漠腹地相比,但是依然在風季會刮小的
    沙塵暴。后來,城池建成了,風沙受城的阻擋,不能越過,便一點一
    點沉積了下來。久而久之,竟然積成了一座不小的沙丘。
    泠霜在沙山下仰望段瀟鳴口中的‘小沙丘’,粗粗一看,直有百米
    高,著實吃驚不小,偏過頭去問他:“這么一座沙山,再過若干年,
    難保不會將城埋了啊!你不擔心嗎?”
    段瀟鳴亦抬頭望著沙山,對她笑道:“放心!再過一百年都未必能
    成害!”
    “為什么?”泠霜不明白。
    “今天是帶你來散心的,不是來談這些的!”段瀟鳴自顧自向沙丘
    頂上走去。雪影緊隨其后。
    看著并不太高的沙山,爬起來,倒委實不輕松,等到泠霜到山頂的
    時候,段瀟鳴正面對夕陽,一個人坐在地上,雪影在一旁,偶爾無聊
    地甩甩尾巴。
    泠霜靜靜地站在他身后,也不向前。她知道,真正需要騎馬散心的
    不是她,而是段瀟鳴自己!大戰在即,他,心緒不寧。
    他二人通身浸沐在如血殘陽中,沉默不語,各自思量,只有風,在
    耳邊獵獵作響。
    “你叫什么名字?”本以為他今天只會這樣靜靜地坐下去,沒想到
    忽然有此一問。
    泠霜初來訝異,而后答道:“不是已經告訴過你了嗎?”
    “是嗎……我沒有記住……”他忽然轉過頭來看著她,那般仔細,
    似乎,她是一個他所未見過的陌生人。
    泠霜沉默不語。
    “當年,晉室已頹,我父曾言,若他朝天下大亂,袁氏必會趁勢而
    起,取而代之。后來三分天下的局面已定,我父折戟在涼州城下,臨
    終叮囑我三件事:其一,便是竭終身之力,拿下涼州!涼州乃進取中
    原之要扼,唯有拿下涼州,方能圖大業!其二,便是不能稱帝,對顧
    袁二氏,親不得,疏不得。其三……”段瀟鳴說到此處,停頓了一下
    ,抬起臉來看她,剛要繼續,便被她搶先道:“其三,便是無論如何
    ,也要娶我為妻!或者說,即使,此舉不成,也萬不能讓我嫁與顧氏
    ,對與不對?”
    段瀟鳴側身背光盤腿坐著,半邊側臉被殘陽染得通紅,血一般的顏
    色,他抿唇笑了。如此欣賞地看著她。
    泠霜回以一笑,緩緩地走到他身邊,舉目遠眺,四處草青黃,沐在
    殘照里,獵獵西風下,塞外風光,亦是分外妖嬈!
    “江山如畫,自古英雄,哪個不折腰?段老將軍取天下之志,自是
    在情在理。他曾與我叔父同朝為將,據我所知,二人私交匪淺,可是
    ,終是要刀鋒相向。男兒重意氣,為了這口氣,臨死都不瞑目,不甘
    敗在叔父手上罷了。不稱帝,便有了進退之道,一日不稱帝,顧氏與
    袁氏,便會爭相來拉攏,更何況,在關鍵之時,還可以以前朝之名出
    師,何樂而不為?袁氏只有我一個女兒,若是我嫁與顧氏,兩方聯姻
    ,結成秦晉之好,必然聯手舉兵來犯,所以,即使娶不到我,還有一
    個辦法,便是毀了我!”
    泠霜說完了,段瀟鳴久久不語。
    “其實,這些,說與不說,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唯一感興趣的是,
    你打算要如何毀我?”泠霜蹲下身來,屈膝而坐。
    “如果我說,我打算去搶親,你信不信呢?”段瀟鳴哈哈大笑一陣
    ,忽然斂神無比鄭重地看著她。
    “信!你所做的事,哪一件不是驚天動地!”泠霜雙眸顧盼,拖長
    了語調,懶懶地道。
    “是啊!弒父,屠弟,這些,哪一件不是驚天動地?”段瀟鳴臉上
    依舊笑著,眼中卻是冷的,寒光凜然,就像他的劍!
    本是無心之語,誰道令他多想了。
    泠霜本想解釋,可是話還未出口,便已被生生咽下。她要去解釋什
    么?她要去向誰解釋?
    須臾之間,前塵往事,縈繞心頭,良久終是化成一句:“天下,從
    來都是自殺戮而來,哪個權勢之家,不管是皇家還是名門仕宦,哪個
    ,沒有過父子兄弟互相殘殺?”
    段瀟鳴聞言,凝視了她許久,道:“我有沒有說過,你不像個女人
    ?”
    泠霜笑著轉開頭去:“你已經說過不知多少遍了!”
    “是嗎?”段瀟鳴輕笑一聲,低下頭去,抓了一把沙子在手,迎著
    風面,攤開掌心,不一會,沙子便被吹得一干二凈。他拍了拍手上的
    沙屑,眼中錯綜復雜,盯著泠霜的眼睛,道:“中原有許多關于我的
    傳聞,你聽過沒有?”
    “聽過。”泠霜答得干凈利落。
    “那,你怎么不怕我?”他神情復雜,冷睇著她。
    泠霜毫不回避,坦誠地迎視他的眸中的寒光,唇邊一點一點漾起微
    笑,映著夕陽的余暉,嫵媚而妖嬈:“死且不懼,何懼之有?”
    段瀟鳴轉開頭去,望著落了一半的殘陽,天邊的云彩,一朵一朵,
    全被染成了橘黃和橘紅色,還鑲上了一條金邊,絢爛而奪目。
    泠霜亦是望著夕陽,靜默不語。在臨安的時候,她每天都會看夕陽
    ,但是,那時的夕陽,在她心中的定義,便似一具尸體,一點一點地
    沉淪,帶著人世的美好,沉入到欲孽與殺戮的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在那之后的黑夜了,臨安的宮城里,是凄厲的哀嚎,是淌血的面容
    ,是猙獰的媚笑,一切的一切,如千萬條絲線,編成了一張巨大的網
    ,撲面而來,將她困住,死死地困住,逃不開,死不了……
    今天,此刻,她又看到了夕陽西下,可是,為何那股絕望感沒有如
    影隨形?反而,眼前的天高地闊,讓她有了一種莫名的欣喜感?便像
    久旱龜裂的稻田,忽然哪里滋生出一眼小泉,那樣欣喜而戒備的快樂
    ,不敢期許更多更大,只要這樣,一小點一小點就好,就怕連這微不
    足道的一點,也會被人褫奪了去。
    “我忽然想給你講個故事,你愿意聽嗎?”段瀟鳴忽然回過頭,眼
    中盛滿親和的善意,將那一貫的森寒蓋了下去,讓人看了,第一次覺
    得和藹了。
    “嗯!”泠霜點了點頭。現在,她渴望聽見人講話,幫助她真真切
    切地證明,她真的離開了臨安。即使是這樣渺小,對她而言,依然是
    一個奢侈的愿望。
    “知道我為何要問你的名字嗎?因為,我怕我會忘了我自己的名字
    ……這些年,我幾乎都要忘記了……”他抬起眼對泠霜笑了起來,眼
    角堆起散射狀的皺紋,第一次,這么真切地感受到,他,似乎真的有
    些蒼老了……
    “正如你所知,我手中的這一切,都是自殺戮而來。當年,父親年
    事已高,卻已無力與鄂蒙對峙,無法扶我上位,可是,父親終究不愿
    意由旁系亂我段氏,所以,雖然鄂蒙各部每每逼迫,父親依然不肯松
    口立下傳位的憑證。可能,真的是冥冥之中,上天注定,就在他出征
    涼州之前,也是像今天這樣,突然帶我去跑馬。我記得,那日,瀟瀟
    暮雨,草原上的鷹都回巢避雨去了,只剩一只,還在雨里,它忽然疾
    旋而下,沖著我們而來,父親從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開弓朝鷹射去
    ,可惜手一抖,射偏了,擦過了它的翅膀。鷹受了傷,卻依舊振翅在
    雨里直入云霄,那一聲鳴叫,是天與地唯一的聲音。父親望著逐漸縮
    成一個小點的鷹對我說:‘盎兒,為父對不住你!他日為父去了,你
    只能靠自己,去奪原本屬于你的一切!’”
    段瀟鳴說的時候,語速格外緩慢,幾乎是逐字逐字地講述著這段往
    事的。英雄的暮年,總是格外悲哀,泠霜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想起了
    老父的原因,所以今天格外溫和,溫和得,都讓她有點不敢相信他是
    段瀟鳴了!
    “所以,你便取了暮雨瀟瀟與鷹聲長鳴,換了名字,讓自己記住那
    天?”泠霜輕輕地將下巴扣在膝蓋上,長時間盯著落日,眼中看什么
    都是紅的了。
    段瀟鳴沒有回頭,輕輕地笑了一聲,算是作答,又繼續說下去:“
    后來,鄂蒙六大部都想擁力自己支持的繼承人繼承父親的位置,這也
    正好給了我喘息的機會,我帶著父親麾下的忠貞之士出逃,休養生息
    之后,再度殺回,終究了解了此事。結果便是,我將所有的異母兄弟
    ,悉數殺盡!最小的一個,不過三歲,刀鋒逼向他的時候,他似乎還
    模糊不清地喊了我一聲‘大哥’。我……是不是很殘忍?”
    泠霜從來不是柔弱女子,這些事情,亦不是沒有聽過,在她看來,
    實在平常,離權勢越近的人,離殺與被殺也越近。
    “斬草除根,古來如此,殘忍,從來都沒有真正清晰的界定去區分
    ,誰殘忍?誰不殘忍?誰能真正說得清?”或許是同病相憐,他的話
    ,觸到了她心中最脆弱的那根弦,又或許,是感激,感激他今天帶她
    所感受到的溫暖,兩顆同樣傷痕累累的心,碰到了一起,她覺得,她
    必須要說這番話。
    段瀟鳴深深地回望著她,他的眼眸,鍍上了夕陽的余暉,琉璃般色
    澤,沒了往日的殘虐,凜冽,寒意,此時,倒顯得空明澄澈起來,那
    樣溫柔地看她,像一個純粹的男人看一個純粹的女人,沒有贅余,沒
    有一切……
    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可是,她看見了,清清楚楚的看見了,即
    使是瞬間,那般虛無縹緲的瞬間,她還是記住了,段瀟鳴,不,是段
    盎,他是有弱點的,并不是不可戰勝的!
    夕陽已經全部落下,只有近處的云彩,還受著回光返照,依舊是桔
    黃色的,天空明滅,正一點一點暗下去了。
    段瀟鳴起身,利落地拍了拍身上的沙塵,道:“該回去了。”語氣
    早已回復到平日了。
    泠霜眷戀地望了一眼夕陽落下的方向,也站起身來。
    她眼中的戀戀不舍太過明顯,讓他看不到也難。總覺得她似乎無欲
    無求,除了對她的那盆花草有興趣,就再也沒見過她對其他的東西多
    看過一眼。段瀟鳴遂笑道:“這樣就讓你這般不舍了?等下回得空,
    帶你去個好地方,怕你去了,就拉不回來了!”言畢,就吹了個口哨
    ,雪影立刻奔到跟前。
    泠霜依舊只是看他,她聽見了他的話,但是,她不知道,那句話的
    涵義,正如段瀟鳴自己,脫口而出的一句話,自己都未曾意識到。
    一直到多年以后,泠霜偶爾回想起這天,這座拉沃城外不知名的小
    沙丘,他對她說過的話,他說起往事時留給她的背影,她都會默默地
    ,默默地望一眼天空,永遠都不會再像當初草原上那么藍的天空,無
    聲無息地一嘆,那時,他們都還不懂,都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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