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泠霜凄厲的尖叫聲里, 袁泠傲手里的劍在空中轉了兩周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下墜的氣流, 將地上的殘花浮起,塵埃落定,在那劍身上, 薄薄鋪了一層落花。
他的雙手都張開在身側,仿如展開的兩翼, 徑直迎向她的劍。
她拼命地將劍鋒移開,手臂與手腕竭盡全力后撤, 心中默默祈禱, 還來得及的,還來得及的,他只是嚇唬她的……
就在她幾乎要成功說服自己的那一刻, ‘哧’地一聲, 短如瞬息,長如千年, 劍身刺進他的左肩, 溫熱的血低落下來,沿著劍身,一直淌到她手上。
溫熱猩紅,如一根尖銳的針,刺破這青白的夢, 他的血,落到槐花上,仿佛回到了盛夏時節, 槐花芬芳的馨香,漫在午后……
“你不是說過,永遠不會為我流一滴眼淚嗎?”袁泠傲雖然被深深刺了一劍,可是,未命中要害,所以,尚自立不倒,抬手間,依舊從容優雅,伸到她臉上,用指尖順著那道淚痕,一點一點描下去,從顴骨到下頜,指尖隨著眼淚離了臉龐,那一點冰涼忽然遠去,他,終于支撐不住,轟然倒了下去。
“二哥!”泠霜此時方才醒了過來,失控地大叫了一聲,撲到地上把他抱起來,忙查看他的傷勢。
袁泠傲看著她急亂的神情,微微笑了起來,伸出手,想去撫她的臉,可是,終究是沒有力氣,只得停在那半空里,吃力道:“如今,這一滴淚,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是為我而流?”
老槐密密的枝椏間散落下斑斑點點的陽光,落在他仰著的臉上,此生,他從如此滿足地笑過,安寧,舒心。
他伸著的那一根手指上,閃爍著一點晶瑩的光,在她們二人中間,熠熠生輝。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啊!嗚嗚嗚嗚……”泠霜抱著他,泣不成聲。
“若是有答案,那……我也想知道,為什么……”袁泠傲躺在她懷里,靜靜地仰望著頭上被茂密的枝杈擋著的湛藍天空,多少年,他沒有這么舒服過了……
“為什么你要害死大哥,害死父皇,害死母親,害死懷忠和今歡,到底是為什么呀!當皇帝真的有那么好嗎!讓你非得殺掉他們所有人!為什么呀!你為什么不連我一塊殺了,非要留下我一個人!”泠霜心中多年筑起的壓抑的悲慟高墻在這一刻瞬間崩塌,她再管不得其他,放聲嚎啕大哭,肆無忌憚地連聲質問,雙手死死地攥著他的衣袍,那一件象牙白的湖綢,被她的指印掐出一條一條的褶皺。
“對不起……我不想的……可是,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不殺他們,我更沒有辦法殺了你……”
袁泠傲很想伸手去撫觸她的臉,可是,終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指尖還未來得及靠近她的臉,已虛軟至極,終于在空中劃過一個絕美的弧度,直直墜了下去,驚起殘花點點。
那象牙白的廣袖,交錯莫名地鋪展在青白色的槐花地上,一地白稠的絲光流轉,左胸處的傷口,潺潺不斷地流下新鮮的血來,沿著手臂,從手腕處流下,落到槐花上,染紅了一灘,一地青白的花影,這一點刺目的紅,渲染出一幅詭謬的畫面,女人在流淚,男人在流血,同樣的悲傷,一個是在哭,另一個,卻是在笑。
這一切,究竟是誰造成的?!究竟是誰的錯?!
“呵呵……”袁泠傲一邊笑著,一邊有猩紅的血從喉間干嘔出來,一口一口,染透了二人的衣衫。
“二哥!”泠霜嚇得暫時停止了囈語,左右顧盼,竟連一個人影也沒有看見,頓時急了,大聲呼救:“太醫!太醫!來人啊!來人啊!……”
“你不是一直都恨不得我死嗎?……呵呵……”袁泠傲已經連眼睛都睜不開來了,耳邊一陣一陣飄蕩著她凄厲的呼喊聲,他大吐了一口鮮血,笑道:“如果真那么恨我,想要我的命,那,為何,方才要撤手?只要一點點,你就可以報仇了,為大哥,為父皇,為你母親,為沈懷忠……為什么不刺下去?不然,我也可以解脫了……”
泠霜聽了他的話,哭得更兇了,緊緊抱著他的身子,看著他左胸處的那一柄劍,深深地插在他的血肉里,象牙白的袍子印出的血痕,仿若在他胸前開了一朵碩大的血蓮花,象牙白的葉,田田綻開,猩紅的花瓣,盛開怒放,從那蓮花的蕊心里,源源不斷地流出甘香的腥膿來,這場面妖嬈艷麗,詭異地猙獰。
“二哥,你不要死!求求你,不要死……來人啊!來人!救命……”
* * *
袁泠傲雙目微闔,平躺在龍榻上,臉色蒼白地可怕。
太醫們都退下了,說,雖然沒有傷到要害,但是劍身刺得不淺,失血過多,還是要小心靜養。皇帝的身體歷來最為矜貴,日常的小病,太醫們都只敢開溫補的方子,不敢用猛藥,何況如今這么大的事情,太醫院自院正以下,全部守在龍榻前整整幾個晝夜,到他情況完全穩定了,才肯散去。
袁泠傲似乎早就料到失態的發展,預先就仔細交代過汪重,所以那日從上書房抬回來時,誰也沒有驚動。但后來太醫院這么大的陣勢,終究沒有瞞過鄭婉芷的眼線,次日她便帶著一雙子女來請安。
自從袁泠傲重傷昏迷之后,泠霜一直守在床邊半刻不敢離開,鄭婉芷來得突然,再加上泠霜覺得也不必瞞她,所以干脆也不回避。
鄭婉芷一共為袁泠傲生了一子一女,分別是齒序第二的皇太子和皇長女柔嘉公主。皇太子才三歲多一點,柔嘉倒是略大些,七歲了,但是他們都第一次見到袁泠霜這位‘傳說中’的姑姑,不免有些不習慣,皇太子被奶娘抱在懷里,睜著一雙大眼睛直盯著泠霜瞧,柔嘉年歲較大,卻也怯怯地挨著她母親,只敢偷偷地打量她。
袁泠傲脾氣素來陰沉,所以孩子們都很怕他,從柔嘉和太子的神情里,便知他這父皇當得十分地失敗。兩個孩子跟著他們母親在龍榻前行了禮,就被各自的嬤嬤帶了出去。
鄭婉芷略坐了一會,把汪重叫到跟前問了問病情,就不冷不熱地笑了一句:“圣上與長主手足情深,堪稱天下百姓之楷模。不過,如今二位身份都非同一般,系萬民福祉于一身,再如幼年一般肆無忌憚,恐不是十分妥當!前線軍情告急,皇上卻還有閑心與長公主在宮內比劍!這要是傳了出去,叫天下悠悠眾口如何議論皇家?!還請二位注意著自個兒的身份!臣妾告退!”
泠霜本知這次錯在己身,所以任鄭婉芷說再難聽的話,她也不會反駁。從頭到尾都只是坐在一邊靜靜地沉默。袁泠傲就算想跟她吵也沒那個力氣,只得閉了眼睛索性不去看她,由著她說,把氣出完。
* * *
鄭婉芷走后,宮女恰好煎好了藥端上來,袁泠傲卻擺擺手叫她放下。
琺瑯彩的描金八蓮瓣式碗里,濃墨烏稠的藥汁騰騰地冒著熱氣,裊裊地一圈一圈往上升騰,苦辛的藥味頓時彌漫了整間屋子。
兩個人誰也沒說話,不約而同地盯著那碗藥出神。
“沈家的死刑,我改成了流放,這輩子是回不來了……不過,若是改朝換代了,那,就不一樣了!”袁泠傲忽然開口道,后半句,頗含幾分嘲諷。
“謝謝。”泠霜依舊低眉斂目,靜靜地坐在圈椅里,一動也不曾動。
“你什么時候習慣用沉默的方式表達你的謝意?”袁泠傲一笑,不小心扯動了傷口,劇烈地咳起來。
“小心!”泠霜忙起身坐到床沿去,輕輕地拍他的胸口,助他順氣。
二人的目光不期而遇,泠霜像是觸電一般,猛地移開視線,身體也同時彈跳起來,退開了兩步。
“有必要如此嗎?”袁泠傲苦笑一聲,無奈地看向她。
泠霜聞言,抬眼看了他一眼,愣愣地站在原地,竟覺得有幾分不知所措起來。
“坐下吧,咱們好好說會話,成嗎?”袁泠傲幾乎是以懇切的目光看著她,泠霜完全無法拒絕,點了點頭,復又到床沿上輕輕地坐下。
“霜兒,你知道嗎?你真的很聰明,也太了解我,那日城下無論你喊什么,我都不會信,唯獨是這句……我卻不得不信……”
他定定地看著她,睫毛的陰影蓋在眼上,薄薄的一剪側影,耳邊依稀聽見亂軍之中,她喊著:“二哥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