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昭換了鞋出來才發現外面下著小雨,月亮也被打濕,霧蒙蒙的,似乎連空氣都籠罩著一層朦朧薄紗。
院子里的玉蘭花燈暈著毛乎乎的邊,浸著濕意,仿佛一滴滴泅開的淚,哀傷又落寞。
原來已然入了冬。
雨淅淅瀝瀝一直下,綿綿密密似無絕期,夜已經很深了,又是這樣的天氣,此情此景,真是催人傷懷,不過這不適合喻子昭,她直接去車庫取了車。
白色的慕尚在黑色的雨夜里行駛,飛快的車速猶如一道閃電,風馳電掣中帶著不可一世的囂張,眨眼之間就消失于夜色中。
心中似蜿蜒糾纏著萬千思緒,夾帶著一絲酸澀,積聚在胸口凝結成她無法出口的郁結,終究還是走到這一步,真是難得,在那樣的情況下,兩人都默契地沒有提到離婚,想來理智尚未崩壞。
景珩的話準確地戳中了喻子昭隱秘的心思,她的人生一直順風順水,至今都沒有遭遇過什么大的挫敗,而這一樁她覺得盡在掌控的婚姻,恰恰讓她踢到了最大的鐵板,極大地挫傷了她的自信,實在是有損她的格調。
她需要發泄。
車速不受控制地越來越快,極致的速度下,氧氣都變得稀薄,心臟幾乎跳出胸腔,微風被狂亂的空氣流速席卷成凜冽的寒風,洶涌襲來,涼意一寸一寸傾入身體,腦子卻變得清晰無比。
有什么重要的被遺忘的記憶突然劃過腦海,喻子昭極力回想,等等,有什么地方不對,握緊了方向盤,視線不經意掠過方向盤上瘀痕與齒痕并存的左手,一瞬間清明起來,所以是這樣——
一個月前,景珩先是對她被阮明遠抱在懷里這件事憤怒不已,那被觸犯了所有物后的強烈反應仿佛向她透漏出一個訊息——他其實愛她至深,容不得他人觸碰她半分,而后跟她冷戰更是強調了這一點。
再然后是她一氣之下說出離婚的話,遠走美國,他頭一次先打電話給她,特地選在那樣一個特殊的日子,再配上那樣的語氣,仿佛向她暗示——離婚的事情他很生氣但并未放在心上,他十分想念她。
而她就這么信了,她竟然就信了,巴巴地跑回來想著要和好。
無怪乎她會落入他的圈套,實在是他心機深沉的無人能及,連她都要甘拜下風,忽然想要大笑,景珩說她費盡心機簡直是五十步笑百步,夫妻之間連相處都要勾心斗角,他們果然是絕配,這次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誰讓誰臣服。
慢慢將車速放緩回到正常時速范圍內,胃已經痛到無法忽略,喻子昭找了家港菜館,點了粥和幾樣清淡的菜,但只喝了兩口粥就沒了胃口,胃已經餓過了某個峰點,不再渴求食物,只固執的疼著,連帶著整個上腹都開始痛起來,勉強喝完一小碗粥,她開車去醫院。
凌晨的醫院稍顯冷清,沒有溫度的燈光打在白色的墻上,說不出的肅穆冰冷。喻子昭掛了號,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排隊,不一會就輪到她,值班的醫生詢問了幾個問題,很快就根據癥狀診斷出她是急性胃炎,開了單子讓她去注射室打針。
注射室里只有寥寥幾人,喻子昭在靠窗的一排座位中找了個位置坐下,護士很快推著治療車過來替她打點滴,可能是她的血管太細,又或者是護士面對她太緊張,以致針頭扎了三次都沒扎進血管,年輕的護士又羞又赫,只得去叫了值班的醫生過來。
喻子昭輕輕嘆一口氣,她的右手已經青青紫紫腫了一片,只得伸出受傷的左手,好在值班的醫生技術過關,一針就扎進了血管,又幫她調慢了點滴流速,叮囑了一番,便離開了。
藥液有很多袋,淺黃色的、透明的,一袋一袋、一滴一滴,緩慢地沿著透明的塑料管往下.流,像古時的計時沙漏,時刻一到,藥液流盡。
喻子昭回到家時已經凌晨三點,客廳的落地燈依然亮著,景珩挺拔的背影還是她走時的那個姿勢,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想些什么。
她回來他頭也沒抬,她也只當他是空氣,上樓洗過澡就睡下了。
朦朧中感覺到他在她身旁躺下,她在左,他在右,兩人都是睡在床邊,中間隔著很寬的距離,像一條無法跨越的溝鴻,在kingsize的大床上顯得格外疏離。
可能今晚經歷的事太多,喻子昭睡的并不踏實,恍然間回到了大學時代,周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張張年輕的面孔似陌生似熟悉,夢里面大家都在笑,紙醉金迷,尋歡作樂。
她都不記得她竟然有過那么妖嬈的時刻,仿佛看別人的故事,一幀幀,一幕幕,蒙太奇一般不斷變幻著場景。
夢境太逼真,她反而覺得不真實,總覺得遺忘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這么想著,那些人突然間就全部變成了景珩的模樣,喻子昭覺得疑惑,這個時候他們不是應該還不認識?出于禮貌,她覺得她應該打個招呼,于是她朝他笑:“嗨,我又見到你了。”
景珩卻是很生氣的樣子,面容冷峻的不像話,眸內烈焰狂卷似蘊藏著極大的怒火,鋒利的語氣仿佛要將夢境撕碎:“喻子昭,記住你景太太的身份!”
他們還沒結婚呢,他竟敢這么和自己說話,喻子昭覺得被冒犯,想要說點什么,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如何也發不出聲音,夢境開始混亂,紛雜的場景擠做一團又破碎散開,只“記住你景太太的身份!”這句話從四面八方傳來,魔咒一般,躲也躲不掉。
喘息著從夢中驚醒,喻子昭頭痛欲裂,腦子里似乎還回蕩著“記住你景太太的身份!”這句話,身上已是出了一身汗,睡衣微微泛著潮意。
臥室內窗簾緊緊閉合,四周漆黑一片,寂靜里她咚咚的心跳聲清晰可聞,什么時候,景太太這個身份于她竟然成了噩夢?
在床上躺了好一會才將呼吸平復,喻子昭撐著床沿坐了起來,身旁的景珩還在睡,均勻地發出淺淺的呼吸聲,她定定地看著他安然的睡顏,眸內神色復雜至極,到最后,幾乎是帶了幾分恨意。
為什么總是脫離她的掌控!
良久,喻子昭收回視線,看了眼時間還不到七點,但已了無睡意,索性掀開被子下床,拿了干凈的睡衣去浴室重新沖澡。
出來時,發現景珩也醒了,窗簾被拉開,他站在窗前,食指與中指間夾著一根煙,曙光未晞,黛色仍濃,一縷青煙裊裊升騰開來,他的臉隱藏在煙霧里,像表面霧化了的玻璃,看不真切。
橘紅色的光點明明滅滅,景珩很長時間才吸一口,然后徐徐地吐出青灰色煙霧,直到一根煙燃盡,他偏頭看她。
臥室里只亮著一盞床頭燈,喻子昭在穿衣鏡前換衣服,他看過來的時候,她剛好脫掉浴袍扔進更衣室的藤籃里,赤.裸的軀體蒼白纖瘦,隱隱透著一股不可侵犯的高貴與冷漠,在黯淡的燈光下形成一道黑色的剪影,仿佛一出默劇。
泰然自若地穿衣完畢,喻子昭推門出去,至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他們已經無話可說。
自那晚的爭吵過后,他們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冷戰,基本到了在家里無視對方存在的地步,雖然還沒有分房睡,但是已經很久沒有共同履行過夫妻義務了,兩人就像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景珩又開始頻繁晚歸,不過喻子昭再沒有心情坐在沙發上裝模作樣地等了,連問候都不會多說一句,關系直線降至冰點。
這種情形持續了一個星期后,景珩直接去了外地出差,喻子昭知道消息還是通過他秘書打來的電話,頗為諷刺的是頭一天晚上他們還睡在同一張床上,他總是這樣,要去哪里從來不會提前告訴她一聲,現在更是連電話都不自己打了。
于是在景珩走后,喻子昭索性連梧桐麗景的別墅也不回,她在b市有多處房產,干脆住進了她結婚前住的公寓。
這樣的相處簡直形同雞肋,其實不過都在等對方先開口,誰都不想做那個先沉不住氣的人。
兩天后,喻子昭收到了華新銀行發來的邀請函。
距離向華新銀行遞交標書已經過去一個月,標書的審核大致已經完成,結果將會在十二月初公布,本月二十八號,由華新銀行現任總裁阮明遠親自出面,在華辰會所擺了宴席,將參與此次競標公司的相關負責人一齊請了。
中國人素來講究人情社會,官商場尤甚,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華新銀行一只腳硬生生從a市插到b市,想要在b市站穩腳跟,搞好關系很重要。
華辰會所作為本市的最高端的商務會所之一,華新銀行此次也算是給出了十二分的誠意。
二十八號這天,喻子昭帶了陸明希、江芮和總裁辦的秘書長赴宴,到了華辰會所,是阮明遠親自出來迎接的,他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色西裝,里面搭配的細帶寶藍色領帶高貴神秘,他朝他們走過來,氣質卓然,笑意溫雅:“喻總大駕光臨,有失遠迎?!?br/>
真是連握手的姿勢都比一般人要優雅幾分,江芮覺得自己又有點暈。
場面話誰不會說,喻子昭也恰如其分地笑:“哪里哪里,阮總親自出來迎接,實在是不敢當,承蒙看得起,我來介紹一下,這是鄙司投資開發部的新任副總陸明希,這次的招標案就是由他負責的。”然后轉頭對陸明希說道:“這位是華新銀行的阮總,阮總在信用卡業務的管理上十分有心得,能跟他合作是我們的榮幸。”
陸明希推了推金絲眼鏡框,不卑不亢:“以后還請阮總多多關照。”
阮明遠笑得頗有深意:“既是合作關系,自然是要多關照幾分?!?br/>
話畢,他身后的公關副總極有眼力地將一行人領向包廂的休息室,他們到的比較晚,人基本都來齊了,一進去,里面坐在沙發上的一眾企業高管全部起身寒暄,都是一個金融圈子的,大多數人互相都認識,喻子昭笑著一一打招呼過去。
介紹到恒益主管金融的總經理時,喻子昭不易察覺地揚了揚眉梢,偷雞不成蝕把米,因為這次的招標案,恒益原來總經理被踢下臺,新上任的總經理是靠裙帶關系上位的,在業內也不算是什么秘密,長得倒是標致,就是怎么看怎么年輕有余而有為不足啊。
對方朝她伸出手,眼神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笑容假得不能再假:“你好,恒益金融部的總經理周榮,初次見面,還望以后有合作的機會?!?br/>
連“您好”這種社交基本用詞都不會,先不說喻子昭的職位比他高,就是比他低一級,聰明人也知道要將表面功夫做到位,喻子昭覺得跟這種人打交道都嫌掉份,盡管不耐,但依舊維持著得體的笑容,客套道:“原來是周經理,幸會幸會,y&z總裁喻子昭。”
身后的秘書長及時遞上名片,心里卻忍不住想笑,周經理?唔,和周總.理有點像呢。
沒有想到姚燁也在,他是最后一個和她打招呼的,語帶笑意道:“好久不見,子昭,恭喜你?!?br/>
他的語氣多了幾分真誠,不似其他人的官腔,喻子昭便也露出一個真心的笑容,伸出右手與他相握,“好久不見,姚燁,謝謝你?!?br/>
禮節性的握手很短暫,姚燁卻眼尖地注意到了那只白皙修長的手上有一片痕跡很淡的青紫瘀痕,眼神暗了暗,他并未開口詢問,早在喻子昭嫁給景珩的那一刻起,他就沒了立場。
一圈招呼問候下來,秘書長跟在喻子昭身后收獲了一打名片,整理這些是她的工作。
看人到的差不多了,華新銀行的公關負責人開始引導大家上座。
y&z此次作為中標公司,喻子昭自然在大家的敬酒之列,在坐的一個個都是混跡商場的人精,喻子昭有些推拒不得,不知不覺喝的有點多,讓秘書幫忙擋一陣,她抽身去了衛生間。
一晚上跟很多人握了手,對于有潔癖的人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要不是礙于場面,她真想當時就拿出手帕擦手,用洗手液仔仔細細地將手洗了三遍,才稍微覺得好點。但一聞到身上混雜著煙草與酒水的味道,就又皺起了眉,她現在一點也不喜歡這樣的應酬。
最后喻子昭給秘書發了條短信,沿著墻邊穿過幾重走廊,去了樓下的花園透氣。
臨近十二月,樹葉早已凋零,花草也都衰敗,前幾天的天氣報道還說這幾天會有初雪,但華辰會所供客人休憩的花園里卻是一片翠綠,空氣中彌漫著山茶花和玉蘭花的氣息,有點清新,有點香甜,池水微波,是紅色的錦鯉在池塘里來回游動。
氣溫偏低,出來的人很少,喻子昭隨意轉了轉,花園里的木質長椅每天都有專人定時打掃,很干凈,所以她找了張長椅放心地坐下。
倒也沒有刻意挑隱蔽的地方,只是不經意間就選了個不易被人發現的位置,周圍假山林立,幾株被打理得極好的山茶樹郁郁蔥蔥又擋住了一段路,光線透過枝椏顯得有些昏暗,月光下池水波光粼粼,空氣有點濕、有點涼、有點新鮮,很適合透氣的地方。
喻子昭坐了一小會,酒意醒了大半,發現穿過重疊的樹影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不遠處燈火通明的大廳,多么巧妙,一扇玻璃幕墻之隔,里面是喧嘩吵鬧的歌舞升平,外面卻是另一方幽靜天地。
仿佛看戲,隔岸觀火看熱鬧,一出又一出,到最后卻漸漸分不清臺上臺下,早已不知身在戲里戲外。
神游的思緒被逐漸靠近的腳步聲拉回,喻子昭看向聲源傳來的方向,竟然是姚燁,他也看見了她,慢慢朝這邊走過來,微微笑道:“大家敬酒找不到人,原來你躲到這里來了?!?br/>
“沒辦法,包廂里空氣太差,我出來透透氣,”喻子昭無謂的聳了聳肩,又問:“你怎么也出來了?”
姚燁眨眨眼:“跟你一樣,出來透氣啊。”
喻子昭失笑,朝長椅旁邊移了移,讓出空位,用眼神示意姚燁可以坐下:“看來不止我一個人覺得無聊,這種應酬真是考驗人的耐心。”
姚燁在她身邊坐下,雙手擱在膝蓋上,似是想起了什么,說:“我記得你在大學里很擅長應對這種場合?!?br/>
喻子昭大學時期混跡于英國的貴族圈子,對于這方面何止是擅長,簡直是長袖善舞,不過已經是好遙遠的事了,抬手勾了勾耳邊的鬢發,她輕聲笑笑:“是嗎?你不說我都快忘了?!?br/>
原來不止右手,她的左手手腕上也有一圈淺淡的瘀痕,被帶子很寬的女士手表完美地掩蓋在下面,若不是因為抬手露出了一節手腕,而他又離她很近,一般人很難發現。
不難猜出留下這道瘀痕的人是誰,那么明顯地被人緊握造成的痕跡,而能握她的手的人,除了景珩,他想不出還會有別人,心理說不上是遺憾還是不甘,怪只怪當初他太自信,淡然地移開視線,他發出小小的感慨:“你現在的確變了很多?!?br/>
喻子昭無心打開懷舊這個話題,遂打了個哈哈:“唔,歲月不饒人,但姚太子風采依舊?!?br/>
姚燁一瞬間心領神會,換了個話題。跟聰明人聊天就是這點好,反應快、領悟高,接下去無非是聊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輕松又不會尷尬。
殊不知他們在花園里聊天看風景,樓上也有人在看他們。
包廂內的飯局已經進行到下半場,酒過三巡,桌上氣氛正好,大家坐在一起,端了酒,聊著業內的事,不著痕跡地彼此刺探鋒芒是慣用手法,笑里藏刀、綿里藏針更是必備技能,阮明遠應付了一陣,覺得無趣,而且令人賞心悅目的人也不在,便也出了包廂。
三樓的陽臺是吸煙區,阮明遠站在雕欄前吸煙,視線所及,剛好是喻子昭在的那個位置,不過她的頭頂枝椏纏繞,她看不見他,于是目光變得放肆起來。
會注意到喻子昭,最先開始是因為她那張美麗的臉龐,其實身在他們這個圈子,即便祖上先人丑的有損門面,經過幾代優秀母系基因的中和也變得像模像樣了,何況有氣質這個加成項,但凡只要長的稍微好看點,精雕細琢捯飭一番便可稱之為漂亮,但喻子昭不一樣,漂亮一詞用在她身上太膚淺,美都不足以形容。
而且她身上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神秘氣質,幾次接觸下來,她嘴角的笑容永遠恰到好處,表面看似溫和有禮,實則骨子里透著高傲和冷漠,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和冷漠,即使刻意將鋒利收斂起來,也無法全部掩蓋,只需鳳眼斜飛的一個眼神,就有讓人俯首稱臣的力量。
更沒想到的是,她會是y&z的總裁。
真的是很難不讓人心動的女人啊。
怎么就會結婚了呢。
夜色如絲絨幕布籠罩著整個花園,將背后喧囂的繁華盛世隔離在外,安靜地可以聽見冬日與歌低語,一絲低沉清冽的聲線卻在此時忽然飄入阮明遠周圍的空氣介質。
有人在打電話,語氣很平靜,然而內容卻并非如此。
“對,價格最多再降百分之五……不,沒有商量的余地……你難道不知道開了這個先例以后會有多麻煩?”
“跟他們說我暫時不在國內,我不想接到他們的電話……跟他們周旋……這種問題你還要來問我?你是干什么的?”
“晾著他們,等他們主動聯系你……對,以后將他們列入拒絕來往客戶名單……就這樣……處理好這件事之前不要再給我打電話,再見。”
竟然是景珩,唔,喻子昭的丈夫,阮明遠玩味地勾了勾唇,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到。
涼風乍起,嗓子突然有些癢,他輕輕咳了一聲,底下的人果然警覺地朝上看來,那是一雙挑不出瑕疵的眼睛,雙眸全然打開,黑瞳微縮凝聚成兩道冷厲寒光,十分有威懾性。
不過這種眼神還遠不至于將阮明遠壓制住,彈了彈煙灰將煙掐滅扔進旁邊的煙灰盒里,他朝前走了兩步,毫不避讓地對上景珩的視線,輕輕拊掌,居高臨下地說:“看來有人要有麻煩了?!?br/>
景珩微微瞇起眼,用平緩的語調陳述道:“是你?!?br/>
阮明遠慢慢側了下頭,再轉過來的時候,那種縈繞在他身上的溫潤儒雅的氣質已經消褪的干干凈凈,強大的壓迫感有如實質化的劇毒不加掩飾的朝對方蔓延開去,扯了扯嘴角,他慢條斯理地解開兩顆黑色西裝的扣子,倏地將手掌撐在身前雕欄的欄桿上,一個越身,修頎長身從幾米高的三樓靈活地飛躍至二樓陽臺,展了展肩,優雅地將西裝扣子扣好,惡意地帶著幾分挑釁地伸出手:“久仰弘景總裁大名,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鄙人阮明遠。”
景珩神色淡然地伸出手與之交握,向來冷峻的面容仿佛千年岑寂的古井,平靜地沒有一絲波瀾,低沉清冽地嗓音和剛才打電話時沒有什么區別:“景珩,阮二少謙虛了?!?br/>
對方淡定自若,伸出來的手掌骨節分明、五指修長,只無名指的位置一點異樣的涼——是那枚除了大小之外和喻子昭手上戴的一模一樣的戒指,不僅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的挑釁,還無聲宣告了主權。
嘖,倒是顯得他輕浮幼稚了。
不好對付的男人呵。
阮明遠收回手,視線望向外邊,發現從二樓陽臺這個角度看過去,花園里的那道身影還要更清楚一些,涼風一陣一陣的,若有若無的花香飄近又飄遠,他輕聲笑道:“陽臺是很不錯的看風景的地方吧?”
敏銳地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景珩也調轉了目光的方向,花園里,喻子昭坐在木質的長椅上,腰背挺得很直,下巴微收,一條曼妙的曲線從下頜一直延伸到修頸,映著背后大簇大簇的玉蘭花,說不出的婉約動人,他已經有一個星期沒有見到她,兩個星期沒有和她說過話了。
眼神沉了沉,眸色轉深,他不動聲色地四兩撥千斤:“看風景有很多不錯的位置,但最好的風景從來都在看不見的地方?!?br/>
像他們這樣的身份,直白的嗆聲絕對是不符合紳士美學規則的,大家合該優雅的太極推搪,意有所指地明嘲暗諷,表情一定要拿捏的到位,場面一定要控制的和諧,方為正道。
顯然,兩位都是這方面的高手。
“是么?”阮明遠笑容未變,看著花園里飄落地幾片花瓣,輕嘲:“我怎么覺得未必如此呢?”
景珩沒有立刻接話,因為底下的風景正好,喻子昭在與身旁的男人聊天,看起來非常的放松,一陣風吹過她頭頂的枝椏,吹落了幾朵山茶花,艷紅如火的花瓣落在了她的頭發上,姚燁輕柔小心地替她摘下,她低著頭露出淺淺的笑容,霎時傾城。
腦海里突然涌出一句不知在哪里看過的話——我飲過最濃烈的酒,是你低眉淺笑的溫柔。
原來喻子昭的美不止在他看得見的地方。
“那又如何?”良久,他無波無瀾的聲音說。
阮明遠的笑容漸漸變得不懷好意起來,那種淬了劇毒的強大壓迫感再次加劇,其險惡用心昭然若揭:“在我看來,看得見的風景,就是最好的風景。現在來看,好像不止我一個人這么覺得?!?br/>
以為這種程度的氣勢就能挑釁他,阮明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奧,小看了他也不一定,景珩也輕輕笑了起來。
這并不是社交禮儀中那種客氣禮貌而淡定從容的微笑,而是一種含了十二分警告的、危險的笑容。
他本身是那種氣質特別清冷的人,容貌又俊逸非凡,這一笑,徒然就有一種危崖雪蓮綻放的感覺,驚艷中帶著說不出的森寒,語氣卻是憐憫至極:“只看得見莫不是一種悲哀?!?br/>
對方這是對他不屑一顧?!這真是阮明遠近三十年生命中受過最大的侮辱。
有意思,有意思!
幽暗的目光對上古井無波的眼神,兩人強大的氣場再不收斂,仿佛高手內力過招,在這方空間看不見的空氣中激烈交匯,彼此都是站在各自領域金字塔頂端的人,習慣于掌控一切,誰也不肯想讓,爭鋒相對的氣勢讓周圍環境都開始黯然失色。
打破詭異氣氛的是阮明遠的手機鈴聲,他的特助已經快要招架不住,打電話讓他回去。
唔,出來有一會了,是該回去了。
阮明遠掛了電話,先看向陽臺外邊,發現樓底下的喻子昭和姚燁也起身準備離開,又看了景珩片刻,意味深長地一笑,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了最后一句話:“既然景先生這么覺得,那接下去我和貴夫人可是會有很多看得見的機會,想必到時候你定然是不會介意的吧?”
不需要回答,他風度翩翩地頷首告辭。
等喻子昭一行回去,飯局已經接近尾聲,中途離場,難免被罰幾杯酒,她也不推拒,干脆地一飲而盡,如此大大方方的態度反而不好讓人再多加為難。
遭殃是跟著她一起來的陸明希、江芮和秘書長三人,尤其是江芮,作為隨行里唯一的女人,特別還是一位過了喻子昭超高審美標準的女人,身處以男性居多的飯局上,免不了成為眾人敬酒的對象。
以前跟著喻子昭出來應酬的都是公關部的俊男美女,哪個不是八面玲瓏、巧舌如簧,這種場合就是他們的主場,應對起來可謂游刃有余。但她有心把江芮介紹給各個老總認識,所以帶了她來,表現倒是還不錯,就是……酒量太差。
道貌岸然之輩一向是在哪個圈子都有,比如恒益新上任的那個總經理周榮,之前對著喻子昭不敢太放肆,于是把目標轉向了江芮。
趁著在酒桌上熱熱鬧鬧,大家誰也不可翻臉,那位周經理幾乎是公然地用語言調戲江芮,一連逗著她喝了好幾杯酒,周圍的人看熱鬧的看熱鬧、作壁上觀的作壁上觀,誰也不會出來阻止,畢竟沒有人想做破壞氣氛的那個人。
當然江芮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喻子昭手下就沒有省油的燈,后來找準機會也反將了他一局,噎得周經理差點去見周總.理,反正不能翻臉不是么?
于是氣氛更熱烈,敬酒輪番而來,陸明希有心幫她擋酒,但那樣的情況下,結果只會是兩個人一塊喝多。
終于熬到筵席散場,走的時候大家都帶著恰到好處的滿意笑容,就表面來看,可謂賓主盡歡。
喻子昭的三個下屬喝的都有點多。
秘書長是最清醒的一個,跟她道別后叫來了計程車,最先打車走了。
陸明希除了脖子有些發紅外,看起來也還算正常,近視眼鏡片后的雙眼眼神很清明。
最糟糕的就是江芮了,出了華辰會所后幾乎是掛在了陸明希的胳膊上,精致的小臉紅撲撲的,眼神已經處于渙散狀態。
喻子昭輕輕拍了拍她的臉,試探性地叫道:“江芮?”
江芮迷迷蒙蒙地半睜開眼,眼神好一會才勉強完成聚焦,用性感沙啞的聲音回道:“老……老板……?”
真是一副非常引誘男人犯罪的模樣。
喻子昭偏頭定睛看了陸明希幾秒,毫不意外地發現那雙向來冰冷無緒的眼眸中罕見的漾著溫柔。
這就是別人的故事了。
叫來計程車司機,將兩人送上車,囑咐了陸明希將江芮安全送回家后,她自己也上了車。166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