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夾里有白夢樓少年時代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還滿臉稚氣,那一年,白夢樓上高三。
那一年,白夢樓像所以的有志青年一樣,對未來充滿希望,他在自己的語文書第一頁工工整整寫下一句話:窮且益堅,不墜青云之志。
他不僅僅夢想通過努力改善自己和父親的生活,他還夢想以自己的努力改善千千萬萬的老百姓的生活,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他仿照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想》寫了一篇作文,被語文老師大為贊揚,其中有這樣的話: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在不久的將來,富人能夠更富,但富且仁善;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在不久的將來,窮人不會更窮,他們能保留基本的生存條件和尊嚴;
我有一個夢想,我夢想在不久的將來,人人都可以用汗水改變未來。
…
我相信上帝不會為我們實現夢想,
但我相信啟明星會指明夢想的方向!
這篇文章被老師貼在教室后墻的學習園地上。
但白夢樓眼下最大的夢想是吃飽肚子和有錢購買必要的學習用品。他的遠房伯父暫停了對他的資助,不是不愿意資助他了,而是
受世界范圍內的金融海嘯和經濟危機影響,通貨膨脹成為籠罩在千家萬戶普通老百姓頭上的夢魘。日益上漲的生活和學習費用不斷上漲,白夢樓的生活日益艱辛。
父親知道兒子的不易,決定拖著一只殘腿出去打工。對于父親的決定,白夢樓愁腸百結,但眼下的處境如此,多說未免矯情。他千囑咐萬囑咐,和父親依依惜別。從內心講,他真不希望自己唯一的親人背井離鄉;但不去,生活怎么維持呢?
年近五旬的父親和鄉親一起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湖南長沙。由于腿有殘疾,沒有人愿意用他。經過再三懇求,一家建筑工地工頭收留了他,但是工錢只有別人的一半。好歹總算有活干啊,從此以后,他拖著一條殘腿,艱難地在工地上忙碌。每個月白夢樓的卡里就會收到300元到500元不等的生活費。
這樣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
三個月后的一天,白夢樓接到了同村的鄉親打來的電話,說他的父親在長沙病故了!
這個噩耗是同村的王大紅告訴白夢樓的。
那一刻,白夢樓只覺仿佛被一道看不見的大力擊中,他的眼睛忽然一片空洞,什么都看不見,天地之間只有自己一人。
自從母親去世之后,這個沉默、懦弱、多病的父親是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在這個孤獨、敏感、堅強的少年的心中,父親是心中唯一的溫暖源泉啊!
那么,蒼天,你是要奪走這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寄托嗎?
白夢樓坐上東去的列車,匆匆趕到了長沙。在殯儀館他見到了父親,只是往日那張總帶著憨笑的臉上再無生機。這個老實巴交的深山農民,在走出深山三個月后,把生命留在這座繁華的城市。
是同鄉孫旭剛帶他來到殯儀館的。在路上,孫旭剛斷斷續續地向白夢樓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原來,父親穿的單薄,加上晚上睡在透風的工棚,近期天氣反常的冷,于是就病了,發燒。讓他去醫院看看,他說扛扛就過去了,現在的醫院哪去得起啊,看個感冒都讓你做遍所有的檢查,幾百上千元砸進去響都不響啊。工友們也就沒有再勸他。但是,連續幾天不干活,老板不愿意了,不讓他呆在工地的工棚里。然后,父親就收拾被子住到了天橋下面,說等兩天病好了再回來干活。
“過了兩天,我去看他,他已經很虛弱了,我看這樣不行啊,得想個辦法,我想到了收容所。”孫旭剛說,“以往收容所像看守所,要錢,還打人,但據說他們打死了一個叫孫志剛的大學生,引起極大的民憤,改革了,真正成了流浪者的救助機構了”。
于是,孫旭剛被著父親來到了長沙的一家收容所。收容所的情景讓兩人大吃一驚。只見一個流浪漢被綁在長凳上,不住的呻吟。
“大冷天為什么把一個老人綁在凳子上?”孫志剛把白夢樓的父親放下,向一個經過的工作人員詢問。
“你是他的什么人?隨時可以放開,先簽字!”
“簽什么字啊?”
“不同意收留啊。你啰嗦不啰嗦啊?”工作人員厭煩地說。、
孫旭剛明白了眼前的處境,他果斷地背起白夢樓的父親離開了收容所,回到天橋下。
“看來孫志剛還是白死了,那個地方還是去不地啊。”孫旭剛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
接下來的事情非常清楚。父親被安置在天橋下,孫旭剛回到了工地。夜里,下起了大雪。有路人看見父親生命垂危,打了120.
120的醫務人員趕來,問父親上不上醫院,父親拒絕了。他仍然不想花錢,他仍然堅信“扛一扛”能挺過去。
但是,他沒能挺過去。
第二天,雪停了,天晴了。紅日升起,照著這個銀裝素裹的城市。到處是打雪仗、堆雪人和拍照的人們,孩子們的歡聲笑語震得樹枝上的積雪簌簌下落。
父親早已停止了呼吸。他睡在天橋下,寧靜而安詳。早晨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淡淡的笑容。他在笑什么呢?
或許他夢見自己的兒子金榜題名。
或許他夢見兒子賺錢了,父子兩人再不用生活得如此艱辛。
但他也只能在夢中看到了。
中午,孫旭剛來時,發現了他的死。同時凍死的還有一名流浪漢。
部分有社會責任感的新聞媒體對這個事件進行了報道,并且有記者假扮流浪人員到救助站求助。故事如出一轍,記者被打,被逼迫簽字拒絕接受救助。
輿論大嘩,救助站工作人員接受媒體采訪,指出工作人員均按規定程序開展工作,其行為并無不妥。
有媒體采訪120救助人員,他們也振振有詞,他們的工作均按程序開展,其行為并無不妥。
“看來,行為不妥的是凍死的這些人了。”有老百姓嘆氣道,“為什么國家的政策到地方就變味了,還變得理直氣壯呢?”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白夢樓不需要人回答這個問題。
他抱著父親的骨灰盒,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看到列車外呼嘯而過的山川田野,心中只有父親的影子在徘徊。
自從母親去世后,和父親相依為命,那些日子艱難卻充滿希望。
春天的時候,常常和父親一起上山干活。早晨,山風吹來,冷颼颼的。父親把自己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給自己穿上。父親的衣服太長,都蓋住自己的膝蓋了,還有一股淡淡的汗味和煙草味兒。但是,真溫暖啊。
夏天的時候,晚上熱得睡不著,還有蚊子亂飛,非常難熬。好容易睡著了,半夜醒來,才發現父親一直拿著蒲扇在給自己扇風。讓父親別扇了,他說,沒關系,爹有一項特殊功能,能邊扇邊睡覺呢。
秋天的時候,和父親上山收玉米。父親看著金燦燦的玉米,裂開嘴笑得多開心啊,他還會對著遠處的山峰吼上幾句山歌。非常奇怪,那么粗俗的一個人,他的歌聲卻那么好聽。他的歌聲一起,山的對面就傳來同樣的回聲。
“爸爸爸爸!山那邊也有人唱歌呢!”
“那爸爸教你唱歌好嗎?”
“好啊好啊!”
于是大山里就傳出兩個粗野的男聲、兩個稚嫩的童聲組合的四重唱:
正月里來喲是新年喲
姨妹愛打扮喲
粉粉的裙子喲碧玉的衫喲
彎彎的眉毛喲忽閃閃的眼喲
二月里來喲東風起喲
姨妹去洗衣喲
嘩嘩的河水喲楊柳的堤喲
盈盈的小腰喲白生生的腿喲
三月里來喲百花開喲
姨妹上山來喲
高高的山崗喲火火的花兒喲
長長的頭發喲紅紅的臉喲
…
四重唱忽然變成了童聲二重唱。
白夢樓疑惑地停下來,只有大山的對面那個童音還在山谷間回響。
“爸爸爸爸,為什么不唱啦?”
他忽然看見父親的眼中好像有淚水。
“不唱了,眼里進沙子了…”
列車呼嘯著前進,已進入四川地界。兩邊白雪覆蓋的群山撲面而來,又飛一般地向后退去。
父親憨厚的笑容仿佛在天空中綻放,雙眼如星,凝視著世間上孤單兒子。
對面座位上是一個打工的小伙子,和白夢樓年齡差不多,疑惑地看了白夢樓半晌,然后用手碰碰白夢樓:“兄弟,你沒事吧?”
白夢樓回過神來,才發覺已是淚流滿面。“謝謝,我沒事。”他擦了擦自己的淚水。
“沒事哭啥呀?想開點啊!”
白夢樓忽然盯著他,輕輕地說:“讀書有罪。”
“啥意思啊?”對方楞了一下。
白夢樓沒再理他,只是看著窗外,窗外地勢漸緩,大地上覆蓋著雪,白茫茫厚地高天。
白夢樓回到學校后,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退學!
他做出這個決定的原因是,自己上學的費用壓力導致父親去打工并客死異鄉。這世界上成功的人很多,其中不乏學歷低下的人,為什么自己一定要走這條路呢?是這條路逼死了自己唯一的親人啊!所以,退學是對父親最好的祭奠。
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班主任李老師時,班主任鄭重地說:你是全年級第一名,我絕不允許你退學!所需費用我可以發動同學為你捐款,我還可以想校長反映,爭取校長的支持,免掉你的住宿費、書雜費。但是,你不可以放棄!
白夢樓堅決地拒絕了班主任的好意,只是表示:退學并非僅僅是因為費用問題,而是對父親的一種紀念,況且,退學也許會走上另一條成功的道路。
17歲的年齡啊,思想簡單卻執著!
在白夢樓的堅持下,最后班主任和白夢樓達成一致意見:白夢樓不再到校上課,但學校保留他的學籍;白夢樓隨時可以回來上課并參加高考。
“老師,我走啦!”白夢樓輕輕地說。
老師沒有說話,也沒有回頭,他只是揮了一下手,他的手在空中停住,手指動了動,似乎想抓住什么東西,但最終什么也沒有抓住。然后,他的手就那樣在空中停了一會,似乎沒有力氣把自己的手臂收回來。
白夢樓后退兩步,轉身走出辦公室。
下午上課的時候,大家發現,白夢樓的課桌上書籍已被收走,上面空空如也。
當老師提出比較難的問題,大家都答不上的時候,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仍然習慣性地看向那個座位。
只是,曾經坐在那個位置的那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已不知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