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縷陽光悄悄撤離天際,暮色漸漸降臨。安靜的水金城籠罩在天地半黑的混沌中,如此和美。城門上,燈火次第點燃,勾引人們加快回城的腳步。
胭脂牽著馬匹,快步走近背對自己的燕陌,有些焦慮地道:“我懇求你隨我回城!”
走在前面的燕陌未曾答話,亦未曾停步,只匆匆朝前。他發過誓不會再回去,絕不。那座都城、那個高高在上的父親從來沒有將他放在眼里,從來沒有把母親放在眼里!他緊咬著牙關,唇部線條越來越僵硬,那么深切地表達著內心的怨恨。
胭脂確信他聽到了她的話,只是不回答,突然覺得難以揣摩他到底在想什么。對于多年前他的出走,她還小,所以印象并不深刻,只是出城時才聽各位大臣簡單提及是因為他的母親金嬪娘娘之故。但事情已經過去了那么多年,曾熱愛國土臣民的燕陌難道還沒有放下那些早就過去的東西嗎?他不回答,她只好不說話,亦步亦趨。她知道,頑劣不堪不過是他的表象,他的武功不會在她之下,唯有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才能以防他離開她的視線。
入城,走過老長老長的街巷,故意一會左轉一會右彎的燕陌終于忍受不了她的跟隨,轉過身不耐煩地道:“你打算就這樣一直跟著我?”
冷冷的風吹過清清凄凄的街道,三兩行人捉緊衣襟匆匆行走。胭脂目光堅定地直面燕陌的臉,一板一眼地道:“請你隨我回城。”那是她的使命,她必須做到。
“那你恐怕要失望了。”燕陌嗤笑地揚起嘴角。“你以為你是誰?就憑你就想讓我回廊、滄之城?妄想!”
“如果需要動手才能讓你回城,請賜教。”她能看得出他此時的心思,如果勝過他一招半式就可以讓他改變初衷,她責無旁貸,松開手中韁繩,握住劍柄的手緊了緊,做好隨時接招的準備。
倒是沒想到胭脂會如此直截了當地亮出話來,燕陌略有詫異,拳掌作勢,就地騰步,已然出招快如閃電。
沒想到他出掌如此迅速,胭脂暗自一驚,喜憂參半,喜的是燕陌的功夫并沒有荒廢,憂的是一旦自己無法勝他,要他回城便難上加難。雖說如此,她仍未有遲疑,全力迎向他的奇招,僅以帶鞘之劍對準他身上的穴道,點撥而至。
見她出招,燕陌心下倒是佩服了不少,只不過他壓根兒沒有打算與她斗在一起之意,翻身半空,避過她虛意以迎的劍鞘,化掌為指,身形突然半遏,由她身側速滑至背后,用上三分力道點住了她肩背之上的兩處穴位,然后身形一飄,道:“我發過誓不會再回霧烈。”然后頭也不回,消失在數重閣樓后。
“我一定還會再找到你,絕不放棄!”一不留心被他點中穴道,聽了他絕決的話,定身在原處的胭脂不禁惱恨,看來燕陌已經不是從前的御風將軍,是真的沾染了市井流氓之氣,居然使用如此滑頭的招數。接下來,恐怕真要費些神再找他!
年關剛過,街上的人少之又少。透著寒意的風吹得胭脂一身上下直打哆嗦,打心里感到孤獨又蒼涼。聽話的馬匹在她身邊低聲吠,像知道她冷似地,輕輕地在她身邊磨蹭,為她擋去些許冷風。胭脂嘆息一聲,“馬兒,只有你最懂我。”
“我也懂你!”
話聲一落,胭脂身上穴道已解,感到驚奇,會有誰這么好心?轉過身體,眸色一變,站在面前的居然是出現在逍遙臺上的奇美男子。
“怎么,我幫了你的忙,連一聲謝也得不到?”瀚淳見她恍神,快人快語地道。
“謝謝。”胭脂心思謹慎,揣摸著他是何方人物,看不出他的意圖,較為生疏地道。水金城是墨絢國領地,看他白日里帶著眾多精衛的樣子,想必地位非凡。
見她只顧著盯著自己,瀚淳面色帶笑,用自以為最溫和可親的聲音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你跟著我就是想問我的名字?”胭脂揚眉,看他只獨自一人,心中警戒放松了些,并未多帶感情地反問,隨手撈起馬的韁繩,拍拍馬頭,作勢就走。
被拆穿自己一路跟隨她的事實,瀚淳有點尷尬,同時又感到好生奇怪,照理說他為她解了圍,她也沒必要這么冷漠吧!好歹他也長得玉樹臨風、豐標不凡!唔,真是傷他心。沉默了一瞬,瀚淳試探性地問:“剛才那個小混混是你什么人?”
胭脂停下腳步,精明的目光立即射向瀚淳,像一支支利箭似的,警惕地道:“你是什么人?”
她反應也太過敏了吧?不過是隨便問問,怎么一下子變得這么兇,好似要殺人滅口似的,瀚淳被胭脂盯得發毛,咽了咽口水。他從小生在美人堆里,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冷烈自持的女子,也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威逼的口氣問話。該不該告訴她自己的身份呢,瀚淳有點猶豫地道:“我……”
眼下哪有功夫理這無聊至斯的家伙,尤其這家伙從她與七皇子殿下進城起就像塊粘皮膏似地一路跟在后面,雖然看起來沒有什么惡意,但總是討厭,胭脂不客氣地道:“你最好不要再跟著我,否則我對你不客氣!”
“你怎么能這樣對你的恩人說話?”瀚淳氣得說話大聲起來,真沒見過這樣無禮的女子,幫了她的忙,還反要被她像趕蟑螂一樣趕走,真委屈。
這人怎么這么啰嗦?一點也不像個大男人!胭脂整理著馬背上的靠墊,朝他扔下話:“沒空和你瞎扯,該謝的我也謝了,你還想怎么樣?”
“我……”是呀,拋下玄素,尾隨于她,自己到底想干什么?瀚淳被她這么一問,琢磨著自己的舉動,反倒找不出說辭。等他再回神,胭脂已騎在馬背上,早已離他百十步遠,追是肯定追不上了,只得朝她喊話:“喂,我就是想問問你的名字!”
遠去的人并未作答,瀚淳有點郁悶地一腳踹向地面,埋怨自己這是怎么了!她長得又不美,有時兇巴巴,有時像塊冰,連話也不愿意多說。最要命的是,連她名字都不知道,還無聊到跟了她足足二個多時辰,看來自己真是無聊到了無藥可救的地步。
甩掉婆婆媽媽的怪人,胭脂一腳踏進客棧,見小莊正坐在客棧門口,雙手緊抱著胸口打盹兒,廳里點著一盞油燈,便準備自己牽了馬拴到后堂去,不想還是驚動了小莊。
“小姐,你可算回來了。老板娘和我擔心了一整天。你還沒用晚膳吧?廚房里有專為你準備的小菜,我這就去給你熱熱。來,我為你牽馬。”
“小莊,我有件事想問問你。”胭脂記起燕陌說自己叫浪子阿七,不知道小莊和老板娘會不會知道他的住處,正好問問。
接過韁繩,小莊很樂意地道:“啊,你問吧,小姐。”
“浪子阿七你認不認識?他住在哪里?”
“浪子阿七?小姐找他做什么?他可是我們這兒方圓百里有名兒的混混,一般人惹不起。小姐,你該不會是想……”想起胭脂的身手以及她出門去逍遙臺一事,小莊答完話,又驚了一跳。她該不會想去找這小混混生事吧?
聽他這么一說,胭脂內心有了希望,急切地道:“小莊,快告訴我他住哪里?”
“小姐,你找他做什么?”小莊納悶兒地看著她,若不是白天和老板娘一起受了她的恩惠,他還真有點兒怕看到她那雙凌厲眼睛。
“人命關天。”
聽了‘人命關天’四字,小莊一時語塞:“這個……”
“你倒是說呀!”胭脂跺著腳,真是急死人!
“大伙兒都說他住在城南的土地廟。”小莊見她神色,怯意直冒。
“小莊,謝謝你!”胭脂心頭微喜,將已交到小莊手里的韁繩一把奪過,奪門而出的同時,身形一縱,輕靈地騎在馬背上。“駕——”隨著她宏亮的聲音騰起,跨下座騎長嘶以應,似離弦之箭般飛奔在前往城南的街道上。
小莊目瞪口呆,傻傻地依在門邊,雙手還保持著牽韁繩的動作,直到再也看不見胭脂的身影后才緩過神來。她究竟是什么人?要辦什么事?就是再著急,總得享用過晚膳再出門呀!
城南 土地廟
難得晴朗的天,夜里竟沒有下雪。空氣里全是濕漉漉的雪融化的味道。月光如銀,流瀉了一地,被白雪折射,顯露出寒夜里最直白的一抹動人溫柔。
在逍遙臺上被關了好幾天的燕陌此刻正大搖大擺地坐在廟門口,伸長了一雙手在面前明晃晃的一堆篝火前取暖。火堆上方,架著一個簡易的木架,上面吊著一口黑鐵鍋,不時有濃郁的香氣由從鍋內噴溢而出。
燕陌肚子里打著鼓,美滋滋地望著鐵鍋內熱烈沸騰的粥,一臉滿足,時不時用樹枝挑一挑火堆。除了鍋里熬著的粥,火堆里還烤著一只叫化雞,還是自己的窩舒服哇!一回到自己的地盤,別提多親切,總算輪到他美美地享受一餐了。那殺千刀的陰常打不過他就玩陰的,被抓到逍遙臺遭了好幾天罪,餓得暈頭轉向,還差點被人家千刀萬剮,咽不下這口氣。等明天天一亮,他非殺他個回馬槍不可,收拾這幫烏龜王八蛋。敢在他頭上動土,浪子阿七的名字可不是一天兩天叫出來的,非讓這群龜孫子哭爹叫娘跪地求饒叫他爺爺才行。想到這里,他不由得高興地哼唱起小曲兒來。
不一會兒,粥已濃香熟透。燕陌用木勺舀起一小勺,吹著氣喝了一口,“真香!”然后習慣性地朝廟堂里幾尊殘了的泥像回望一眼,饒有興致地道:“土地公?你也餓了吧?要不要也來一碗?”這年頭,就是泥像也比人來得更有情,起碼泥像能陪著他風風雨雨好幾年,不像記憶中的有些人,對親人不僅無動于衷,還揮戈相向,讓他寒透了心。
‘嗖嗖嗖’一陣衣袂翻飛之聲,月影下,十名清一色夜行衣的冷面人負劍立在他面前,站直成一排,像一堵嚴實的墻,巍然不動。“御風將軍真是好興致!”領頭的一個輕諷出口,一雙眼直冒寒氣,一看即知并非善類。
該來的還是會來,不管他躲在哪里,過去的身份總為他帶來麻煩,先是白天里那個千里迢迢尋他的嚴肅女子,再是面前這群冷面殺手。“大冷天的,長途跋涉最為辛苦。”燕陌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墻,調笑地道,“來者是客。鍋里正熬著粥,閣下不妨同在下一起品嘗品嘗。”
“想不到御風將軍處事不驚的風格一點兒也沒有變。”領頭人桀桀怪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整個臉樂得變了形,如果拿下燕陌,團主不僅會獎勵他,還會升他的職。只見他,右手示意性地一揚,其身側的一個殺手當下會意,從袖口取出一只響箭,拔了筒蓋,火線一燃,響箭帶著清亮的聲音以及璀燦的光芒騰空而起。
既然來者不善,他也沒必要假裝仁慈,呵呵笑著用腳從地上鉤起一只粗樹枝握在手里,輕視地道:“我很榮幸地告訴你,我殺人的功夫也沒有變!”然后緩緩起身,從容不迫地繞過香氣四溢的粥。他可不想毀了自己這頓豐盛無比的晚餐。
“在下拭目以待。”領頭殺手歪了歪嘴,除他外的九名殺手已然會意,呈扇形對燕陌形成半包圍之勢。
須臾,雙方便打起來,燕陌以一敵九,以樹枝迎向九名殺手亮光光的雙手帶刀。燕陌武藝精湛,出手迅疾,手中樹枝且柔且剛,虛實相套。九名殺手亦不是吃素的主,仗著人多勢眾,剎那之間便漫天刀影朝著燕陌周身要害奇襲而至。那情形,真是酣烈之至,地上的雪、雜草被雙方悉數卷起,人影乍分乍合,鬼魅難辯。
唯獨領頭殺手只以手抱胸地靜立一旁觀戰,心想燕陌這回是跑不掉了。
且說正趕往土地廟的胭脂忽然聽得一聲脆響,驚見正南方向天空劃開一道絢麗火花,看樣子是什么人正發訊號召集人手,暗道不好。莫不是七皇子殿下有危險?心中著急,當下給了馬匹響亮結實的一鞭子。極具靈性的馬兒像飛起來一般,在林間小道上拼了命狂奔。
當胭脂趕到時,正見九名黑衣殺手與燕陌糾纏在一起,斗得難分難舍。只一眼,她便將情形分清楚,九名殺手以多欺少,燕陌雖暫時不敗,不過時間若一長,情形就未必樂觀了;又見一人負手觀戰,響箭已升空,想是還有援手在附近,必須速戰速決才行。
馬蹄聲近,領頭殺手雙手扣刀,橫阻在胭脂面前。“看來,御風將軍在水金城過的日子并不無聊,連紅顏知己都急著敢來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