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王壽宴，按禮儀制度，除了皇帝皇后以及其他妃嬪不來參加，一些王公貴胄都要來的。不過，饒是如此，作為慶賀三皇子回京后的第一個生辰，此次筵席還是辦當(dāng)相當(dāng)熱鬧的。因為，此次壽宴，還來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
    這個角色是誰呢？
    燈燭璀璨的寶月閣內(nèi)，絲竹鳴瑟，位于成王次座的宴席臺上，一張棱角分明的五官顯得格外顯眼和突出。這張五官的主人穿著一襲黑色的御寒大氅，衣領(lǐng)端罩圍著一圈紫色的貂毛讓他看起來渾身貴氣，儀表堂堂。雖然四十左右的年紀(jì)，卻也并不顯老。不過，燭光映襯著那張迸發(fā)出怒氣的臉，他的眼睛居然給人一種鷹隼般的狠厲。此時此刻，他手中正使勁捏著一盞碧色的翡翠酒盞，唇角緊抿，面色鐵青，兩眼死死盯住殿南舞臺上正在唱戲的幾名優(yōu)伶，從他的表情和神態(tài)看，顯是胸中的怒氣忍耐到了極限。
    劉子毓南向而坐，目光淡淡地朝此人掃了一眼，唇畔逸出一絲冷笑后，隨后順著他的視線朝舞臺瞧去。
    “蜀道難，難于上青天，君不見蟾宮折桂者，不是交結(jié)縉紳朝臣博高位，就是賄賣作弊通關(guān)節(jié)，君不見無門無路貢生者…”
    但見臺上一名清秀俊美的小生正甩動水袖，用聲調(diào)優(yōu)美洪亮的昆腔唱著曲詞。然而，唱著唱著，突然，又有一名頭戴綠盔、手持佩劍的凈角從帷幕中走了出來。那凈角身軀高大，相貌可畏，一身紫色蟒袍，腰懸青龍劍，整個臉被白面的油彩涂抹得面目全非，從他的扮相看去，儼然一個反面的武士模樣。
    武士怒氣沖沖地瞪著小生，就在準(zhǔn)備揮動利劍，向這位小生砍去時，劉子毓心中登時怔了一下，想起什么似的，急忙扭轉(zhuǎn)過頭，再次朝方才那名黑氅錦袍男子瞥去。
    像！實在是太像！臺上的白面凈角和眼前這位勇猛大將軍、兼本朝的萬國公實在是有著惟妙惟肖的氣勢和神韻！
    有些意思。
    看著萬國公早已扭曲成一團(tuán)的五官，劉子毓扯了扯唇角，側(cè)目朝侍奉在身旁的內(nèi)臣馮德譽(yù)低聲吩咐道：“你去將宴會的戲單拿給本王看看，我到要看看，這折戲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是。”
    這出戲唱的應(yīng)該是，然而，當(dāng)劉子毓接過馮德譽(yù)手中的戲單，再看了看舞臺上這一生一凈的表演時，不禁心中開始起了疑惑，再次吩咐道：“干脆你現(xiàn)在悄悄的去后臺向戲班的班主打聽打聽，這臺上的兩個人到底有何來歷？呵，怎么好好的一個，偏偏改成‘將軍令’了呢？”。
    “是，奴才這就去?！瘪T德譽(yù)轉(zhuǎn)目瞥了眼四周，弓著身，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這個時候，戲結(jié)束了，大紅的帷幕拉了又開，接著，另外一種悅耳輕快的絲竹之聲響了起來。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西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fēng)吹烏臼樹。
    ……………”
    不錯，此曲正是柔止在司樂坊聽見的那支。隨著曲聲的響起，十二名舞女應(yīng)著拍子從戲臺上蹁躚行來。
    這些舞女，一個比一個美麗妖嬈，一個比一個身段婀娜，尤其是領(lǐng)班的那名舞女，在周圍其他綠裙的舞女映襯下，她一身粉色的拖地花裙格外顯眼。當(dāng)她輕舒皓臂，扭動身子將水袖一展時，遠(yuǎn)遠(yuǎn)望去，整個臺上的圖景美得就像一副圖畫。就像風(fēng)吹碧荷，蓮葉飄動，一朵菡萏在層層疊疊的綠浪間脫水而出。
    如此美麗的女子，按說一般情況下，所有觀眾的目光都應(yīng)該集中她身上才對，可是現(xiàn)在，在座的三名男子都沒將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劉子毓一門心思想著方才戲臺上那兩名優(yōu)伶之事，此時此刻，眼前的美色不過紅粉枯骨，對他來說不具絲毫觀賞的興致。
    而席間的最東桌，一直默默不言的明瑟倒是很有興致地在觀看舞女們的表演，不過，現(xiàn)在他的目光，卻是被其中一名毫不起眼的舞女吸引了。
    是的，一名毫不起眼的舞女。
    廣闊的殿臺上，樂聲悠揚(yáng)，舞姿翩翩，衣香鬢影中，那名舞女身穿綠羅長裙，發(fā)髻半盤半垂，眉若春山，唇如朱丹，貼在眉間的花鈿在搖曳的燭光中明明滅滅，煞是好看。當(dāng)她動作輕盈地舒展廣袖時，整個人仿佛是從畫中款款行來，不，更確切的說，應(yīng)該是一朵綠云飛落人間。
    明瑟目光觸及那名舞女，彎了彎唇角，臉上的笑容如同水波動了一動。
    至于第三個人，正是方才那位面色鐵青的萬大將軍兼國公爺。
    萬國公是萬貴妃的親兄長，已故皇太后的娘家人，是本朝驍勇善戰(zhàn)的一員勇猛虎將。他數(shù)次統(tǒng)兵出征，立下不少汗馬功勛，在平定邊陲時，當(dāng)今圣上直接將他比喻為漢代的名將衛(wèi)青和李廣。但是，由于多次統(tǒng)領(lǐng)大軍，連年的煊赫立功，漸漸地，這位國公爺就變得恣意驕縱起來。而且，縱觀整個朝局，如果要說有兩大勢力集團(tuán)分割著朝堂的權(quán)勢，那么其中一個是以內(nèi)閣首相明鈺為代表的明氏黨派，另一派便是以這位國公爺為首的萬氏集團(tuán)了。這兩大集團(tuán)，之前在立儲的問題上，明氏擁立的是皇三子劉子毓，而萬黨擁立的則是不滿三周歲的皇四子劉子瞻，為了這事，這兩大黨派差點沒在朝會上大打起來。當(dāng)然，最后皇帝一怒之下，選擇的太子人選還是皇三子劉子毓，到底是年近弱冠嘛，他怎么會讓一個黃口小兒來做這一國儲君？
    萬國公正為這事兒氣得不輕，前不久，又有御史臺一大堆言官彈劾他蓄養(yǎng)莊奴橫行霸道，侵占百姓土地良田，這些事情還沒來得及處理，方才，成王壽宴上又突然出現(xiàn)這么兩個角色鬧上一鬧，現(xiàn)在的他，早已是氣得兩眼噴火，心情煩躁。
    滿殿燈火，宮女如花，整個臺上依舊是香風(fēng)陣陣，絲竹聲聲。
    國公爺看著這些美貌如花的舞女，按說以前，心情好的時候，他都會時不時搖頭晃腦地隨著拍子哼上一哼，然而此時此刻，當(dāng)他看著舞女們一個個怡然陶醉在自己的翩翩舞姿時，他的整個臉部竟然迸發(fā)出一種暴怒的青光。隨后，猛地灌了幾杯黃湯，他干脆將手中的白玉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摔，怒道：
    “跳什么跳！脫！”
    脫？
    偌大的殿廳上，一下變得鴉雀無聲起來。在場的人除了三皇子劉子毓、二皇子劉子信外，所有的皇室子弟全都錯愕抬起頭，不約而同地將目光匯集在這位國公爺身上。與此同時，絲竹之聲停了下來，臺上舞女們齊刷刷一顫，呆愣愣停下手中的動作，仿佛還沒反應(yīng)過來怎么回事。
    萬國公是真的喝醉了，視線之中，那些美麗的舞女們漸漸變成重疊模糊的雙影，時分時合起來。昏漲漲的腦袋證明，顯然地，他將寶月閣當(dāng)成了自己府邸所建的酒池肉林。于是，也不顧場合，右手朝臺上舞女們一指，再次醉兮兮地吼了一聲：
    “裝什么清高！給我脫！”
    這道聲音如雷擊頂，夾雜著一絲冷酷殘暴的火藥味，剎那間，整個寶月閣的正殿內(nèi)，空氣再次凝結(jié)成一團(tuán)，氣氛肅然得可以聽見細(xì)針落地的聲音。直到，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打破滿殿的肅靜：
    “好啊好啊，脫衣服，我要看脫衣服，真好玩，真好玩兒…”
    當(dāng)然，能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氣氛，說出這樣話的人，自然是那個萬貴妃所生、天生癡呆的皇二子劉子信。眾人齊齊轉(zhuǎn)過頭，但見傻瓜劉子信一邊將手上的雞腿啃得滿嘴流油，一邊拍著雙掌等著看好戲。
    柔止一身綠裙，木偶似地站在那些舞女當(dāng)中一動不動，剎那間，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天吶，到底是怎么了她會跳，會心軟地答應(yīng)別人的請求幫個小忙，可是現(xiàn)在，她…到底是碰見了什么樣的爛事兒？
    四周開始轟然起來，最后，傻瓜二皇子劉子信鼓著腮幫子，干脆用玉著敲起面前的杯盤不滿地催促起來，“咦，怎么還不脫呀？我要看脫衣服，脫衣服，脫衣服…”
    聽得這道聲音，其他一些紈绔貴胄子弟也開始公然調(diào)笑起來：“哈哈哈，難得大將軍如此賞臉，咦，你們怎么還不脫，沒聽見大將軍的吩咐嗎？”“…哈哈哈，沒想到成王殿下今日壽宴，咱們還有這等眼福啊，大家說是不是？??？”
    放/蕩的哄笑聲彌漫了整個殿廳，舞女們聽得頭皮發(fā)麻，一個個低垂下頭，渾身僵立，不知所措，就連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
    柔止閉上眼，深吸了口氣。突然，她的心劇烈一顫，想到什么似地，猛地抬起頭，一雙烏黑的眼睛直直膠注在正對面的劉子毓身上。
    他是這宴會的主要角色，是這寶月閣內(nèi)地位最高、最有權(quán)利的一位皇子，而且，他還是東朝的準(zhǔn)太子殿下！如果說這位國公爺是別人得罪不起的皇室權(quán)貴，那么，如今在這樣難堪的場面境地之中，唯一能為她們這些宮女解困脫圍的，不就只有他了么？！
    是的，只有他。
    柔止一動不動地看著劉子毓，烏黑閃爍的眼眸中，有希望，有求助，有渴望…當(dāng)然，還有一絲莫可名狀的期待。
    時間，在沙漏聲中緩緩而逝。
    然而，她越是這樣看著他，眼中的眸光卻越來越…失望。
    如此淡漠的神情，如此不顯溫度的眼睛，很遺憾地，劉子毓顯然是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他只是事不關(guān)己地把玩著手中的白玉酒盞，低眉斂目，唇角浮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冷笑。燭光照著他衣領(lǐng)上那圈蓬蓬松松的雪白貂尾，他的那張臉，看起來越發(fā)如寒冰般涼薄透明，甚至，還讓人感到一種透心徹骨的恐懼！
    柔止心中一冷，渾身如墜千年冰窖！
    “脫呀，怎么還不脫呀…”
    四周的轟然催促和放蕩狎笑越來越大聲，萬國公勾動唇角，習(xí)慣性地瞇起酒醉的雙眼輕視著臺上的舞女，旁邊火爐里的火在熊熊燒著，紅光將他張扭曲的五官映照得猙獰而恐怖。柔止呆呆地站在舞女們當(dāng)中，雖然整個身子一動不動，可是她的眼睛在一一巡視著那些咄咄逼人的權(quán)貴們時，猛然間，一腔怒火從眼底迸射了出來：
    多么丑陋而渾濁的皇宮，多么衣冠楚楚的一群皇室貴胄，陡然之間，眼前這華貴奢靡的宮樓殿宇竟然和地獄沒什么兩樣！她抬起頭，對著殿頂?shù)奶旎ㄔ寰钗丝跉?，然后大踏步上前兩步，抬高下巴，向那些人一字一頓道：
    “我們是宮女，不是女支女！就算是女支女，她們也不會被人作踐到這種地步！”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霎時間，笑聲退卻，氣氛再次變得鴉雀無聲。
    劉子毓抬眸一怔，輕瞇起眼，帶著一種復(fù)雜難辨的目光審視著柔止，正當(dāng)托著腮，就要想起在哪里見過這名舞女時，這個時候，明瑟站了起來。“殿下…”明瑟拱了拱手，正向劉子毓說些什么，突然，又一陣輕狂的大笑阻斷了他將要說的話：
    “宮女？妓0女？”
    萬國公翻了一下眼皮，一邊把玩酒杯，一邊醉兮兮咧嘴笑了起來：“你知不知道，在本國公的眼里，你們這些宮女，簡直比妓0女還不如呢！”說著，他瞄了眼劉子毓，故意高聲道：“像你們這些女人，身上長著的，那可都是世界上最下賤最沒氣兒的骨頭！就算換一層皮，也脫不了你們身份下賤的事實…”
    雖是醉酒的話，但是這話中的意思在清晰明顯不過，這位國公爺罵的雖是柔止，實際是在嘲諷成王的身世，因為，三皇子劉子毓不就是一名宮女所生的孩子嗎？因此，此話一出，那些貴胄子弟統(tǒng)統(tǒng)將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目光轉(zhuǎn)移到劉子毓臉上，他們在等著看，面對這樣含沙身影的挑釁，他到底會有什么反應(yīng)？
    然而，沒想到的是，劉子毓卻是事不關(guān)己似地執(zhí)起酒壺，竟然悠悠閑閑自斟自飲起來，對于萬國公如此恣意放肆的挑釁，仿佛絲毫沒聽見，也不在乎。
    好一個窩囊無可欺的三皇子！眾人心中暗暗嘲笑。
    “我們不是賤人！也絕不卑賤！”
    極力維護(hù)尊嚴(yán)的勇氣戰(zhàn)勝了心中的一切恐懼，這個時候，面對這樣的侮辱，柔止不顧旁邊有人在扯著她的衣袖，只將兩道憤恨的眼睛大膽地盯著萬國公，表情不卑不亢。
    “哈哈哈…”
    萬國公仿佛聽見世界上最大的笑話般，居然開懷笑了起來。隨后，他將舞臺上的柔止一指：“這個丫頭有些意思，好，很好，既然你說你們不是賤人，那好，來人，你們就將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宮女拖下去，扒了她們身上的那層皮，讓她們一絲0不掛在外面的冰天雪地里好好跳上一夜，到時候，本國公倒要看看，看看她們到底有多么清高…”說著，手一揚(yáng)，居然無視劉子毓的存在，喧賓奪主地示意起手下們動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