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瑩瑩夜氣清,霜天露冷,更長漏永,菰米何處尋。哀哀嘹唳,止宿在那沙汀…”
一曲雅致寧靜的從公主府的華廳中輕輕傳了出來,彈琵琶的是一名妙年潔白的青年男子。男子風(fēng)姿郁美,眉目如畫,閉目彈奏間,專注的臉上自有一股清雅高華、飄逸出塵的名士之氣。
室內(nèi)燭影飄搖,坐在椅上的永齡長公主全神貫注地凝視著男子,像是被他的曲子所感染,公主時不時用白絲絹帕擦拭著濕潤的眼角,時不時閉上羽睫從胸中長長舒了口氣。
終于,琴音一個華麗的煞尾,公主緩緩睜開眼,男子面無表情地放下琵琶,站起身對她道:
“公主,明日一早在下還要到貢院參加科考,天色不早,在下就不多留了,告辭!”說著,拱了拱手,輕提袍角轉(zhuǎn)身就走。
“定之,你、你真的不能留下嗎?”公主站起身,下意識地伸出由手,神情渴望地凝望著男子的背影,燈燭下的一雙瞳仁閃爍著熱切而期待的光芒。
薛定之頓了頓足,最后,還是頭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公主府到自己所住的客棧只有幾里路的路程,然而,像是冥冥之中受到一種牽引,從公主府出來,再走到一條岔路口的時候,薛定之忽然抬頭看了看迷蒙的夜色,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他忽然咧嘴一笑,輕輕從懷中掏出一片題有小詩的紅葉,漫不經(jīng)心念道:
“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dāng)嗄c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
真是有趣得很!野史上常記載什么‘紅葉題詩’的佳人佳話,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撈了這么一片葉子。只是,這個在紅葉上題詩的女子真是個佳人么?呵,該不會是位又老又丑的深宮怨婦吧?
這念頭剛一閃過,薛定之連忙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膚淺,真是膚淺!什么時候,他竟然生出這些心思了?薛定之拿著手中的紅葉,又搖頭為自己笑了笑。
月亮從云層里又鉆出來了,岔路口的不遠(yuǎn)處,一彎波澄如鏡的升仙湖在月光下閃閃生光。天水一色,玉宇無塵,如此寧靜飄渺的深秋月夜,生性灑脫不羈的薛定之自然不能錯過游覽美景的興致,于是,他將手中紅葉復(fù)又往懷中輕輕一揣,決定不走這條很近的官道,而是抄著彎彎曲曲的小路慢悠悠踱步回去。
然而,越往前走,靠近皇城腳根的地帶越越是荒涼,白白的霜花鋪滿了整個樹林,原先的青石地面也變成了灰土小道,小道的兩旁,樹木蒼黑,雜草叢生。山風(fēng)在耳邊輕輕地吹,緩緩地吹,連帶時不時傳來幾聲的烏啼和狗吠,這里的一切一切,都顯得是那么靜悄悄、涼颼颼的。
“此地如此僻靜荒涼,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亂葬崗了?”
薛定之咧了咧嘴,心中哂然,傳說亂葬崗常有夜鬼出沒,他倒要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撞見夜鬼?
然而,剛一想完,薛定之忽然唇畔僵住——
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該死的,真的有鬼!有鬼正從半路上伸出一只手,堪堪攔住他的去路!
薛定之背皮一麻,從胸中倒吸了口涼氣。
“汪…汪汪”,狗吠聲越來越近,薛定之顫顫地后退兩步,過了好久,才半睜開一只眼睛,又忍不住地將目光往下瞄——
的確有一只手,還是一只女人的手。
女人靜靜地躺在長滿狗尾草的巖石邊,頭和手側(cè)向一邊,潔白的衣帶在夜風(fēng)中輕輕飄動著。薛定之注視了良久,當(dāng)直覺她不是個女鬼時,這才小心翼翼地挪動兩步,輕輕蹲下身,探視性地伸手去搖她的胳膊:“喂,姑娘,你醒醒?!?br/>
“喂,姑娘?”
叫了兩聲都沒有回答,薛定之忙去探她的鼻息。探了片刻,他一下明白了過來,看來,能被拋到這亂葬崗的,的確應(yīng)該是剛死不久的人才對。
薛定之又仔細(xì)打量女子的五官,只見女子的雙眸是緊緊閉著的,鬢邊散落的發(fā)絲時不時刮過她的下頷,清淡的月光下,使她的整個面容看上去既哀婉又恬靜。他搖了搖頭,不得不為她嘆了口氣:
“哎,這樣年輕就死了,還被人扔到這荒無人煙的亂葬崗,想想還真是可憐!看來啊,幸好你今天遇見了我這樣的大善人,要不然的話,你真的就只有被那些餓慌了的野狗啃得尸骨無存了!”
薛定之站起身,覺得既然被他碰見了就做個好事,索性將女人的尸體拖到一塊干凈的土丘旁,然后又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把生了銹的鐵鋤在地上挖起來。因他本不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所以三下兩下功夫,一個足以容納人的大坑便挖好了。
薛定之看著自己挖的坑,又嫌泥土太臟,于是又揀了很多凋落在地上的枯枝花葉往土坑里墊好,最后一切做完,他這才將女人的尸體一點一點地挪進(jìn)坑里。
月光如水,灑在女子的面部依然素白純凈,然而,就在薛定之正準(zhǔn)備用鋤頭推下土壤將女子埋了時,忽然間,他觸及女子緊閉的雙眸時,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對?。∪绻撬廊?,那么為何剛才抱著她時,她的身體不是冰冷僵硬,而是軟綿綿的?甚至還有一絲余溫?
想到此,薛定之趕緊小心翼翼地又將女子從坑里抱了起來,單膝跪地,再次用手探了探了她的鼻息。
的確沒有呼吸!
薛定之像是不死心地,又將耳朵貼近女子的心臟。聽了一會兒,忽然,他的表情一下起了巨大的變化,原來,她還有心跳?!
一聲、兩聲、三聲…女子的心臟盡管跳動得很慢、很微乎其微,但這一跡象,足以讓薛定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了!像是擔(dān)心自己所聽見的只是錯覺,薛定之又連忙將手搭在女人的腕間,不一會兒,他從胸口長長深吸了口氣,原來,她的脈搏,也在微弱地跳動!
薛定之趕緊將女子放平躺好,然后學(xué)著他在醫(yī)書上看過的救人方法,又是為女子心臟按壓,又是為她口鼻吹氣,足足兩柱香的功夫,直到女子的手指無意識動了動,他這才一把將她攔腰抱起,急匆匆地奔向離這里最近的一家醫(yī)館。
“大夫,快開門!開門!請開門救人吶!”
“誰呀誰呀半夜三更的,還要不要人睡覺呢?好了,來了,來了,別敲了?!?br/>
敲了好久,醫(yī)館的門終于開了,一個正打著呵欠的老大夫不耐煩地走了出來,狐疑地看了看神色焦急的薛定之一眼,又往下瞄了瞄他懷抱中的女子,眉頭一蹙,急忙上前為女子把了把脈,又翻了翻她的眼皮,當(dāng)即催促道:“小子,快快快,快將她抱進(jìn)屋去,如果時間來得及,或許還有救!”
“謝謝大夫,謝謝大夫!”
薛定之忙不迭地將女子放在一張長長的木榻上,老大夫很快拿出一根人參給女子含著,然后又取出一套針灸器具為女子針灸起來。這一夜,薛定之又是急救,又是將女子抱著一路狂奔,渾身上下早已是又酸又疼。然而,在面對一個生命是否可以得救生還的問題時,他似乎又將那點小事統(tǒng)統(tǒng)給忘了。薛定之在旁邊全神貫注地看著,老大夫一邊捻針一邊漫不經(jīng)心問他:“小子,按說你這夫人早應(yīng)該沒得救了,你是用的什么方法,才吊了她半口氣的?”
薛定之對于他的誤解一愣,想了想,便簡簡單單地回答了一番。
老大夫點了點頭,默不作聲。
薛定之小心翼翼問道:“大夫,請問她、她還有得救嗎?”
“在這京城,人們給我取了兩個別號,一個是董神醫(yī),一個是董愛財。小子,你知道這兩個稱號的意思嗎?第一呢,只要這人沒徹底死,這個京城基本沒我救不了的病人,第二呢,我開出的診金和藥費…”
“我知道,我知道,董大夫,只要你救活她,診金和藥費沒問…”
“診金和藥費至少得一百兩?!?br/>
“一、一百兩?”薛定之眉頭微蹙,語氣變得有些猶豫。
“怎么?公子拿不出銀子?或是不愿意?那好,既然如此,你還是將你夫人給抱回去吧,我董某可不給會白白給人治病。”董大夫說著,就要去拔女子腕上的細(xì)針。
“不不不!大夫,請你救她,銀子我、我會照付的!”
就這樣,董大夫才又開始了他繼續(xù)的治療。這一夜,兩人為了挽救一個女子的生命都累得精疲力盡。窗外東方露白的時候,榻上的女子終于脫離了生命的危險期,薛定之這才放心地站起身,想起什么似的,拱手對董大夫說:“哦,對了,大夫,請你繼續(xù)照看好她,我今天還要去貢院趕考,怕是明天才能回來。”說著,匆忙跑回客棧,拿出包裹,向大夫付了銀子,又鄭重囑托了幾句。
“你要去貢院考試?”董大夫轉(zhuǎn)首瞥了眼壁上的沙漏,好奇道:“這個時辰了,小子,你還趕得及嗎?”
薛定之看了一眼沙漏,暗說一聲‘糟糕’,當(dāng)即拔腿就跑。
董大夫拿過銀子,搖頭笑了笑,嘴里開始哼起小曲:“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
他終究還是來遲了!
當(dāng)薛定之馬不停蹄地趕到貢院考場的時候,只聽鼓樓上的鐘聲‘鐺’地一敲,洪亮的鐘聲響徹整個京城上空,久久不散的余音宣告著場上最后一科已經(jīng)完畢結(jié)束。
薛定之腦袋一片空白,他無奈地用手拍了拍額頭,然后抬起頭,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
天上,一只孤雁劃過長空,“啁啾”一聲,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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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翻牌子的時候到了。”夜幕低垂,燈影幢幢的皇宮養(yǎng)心殿內(nèi),一名值夜太監(jiān)正奉著一個紅木托盤,雙膝跪至正批閱奏折的皇帝面前。
皇帝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撂下折子,修長的手指在盤中一枚枚綠漆的玉牌上游走了一兒,忽然,他的眉頭皺了皺,就像一道道早已吃膩的佳肴,眼前綠頭牌上的名字,頓覺索然無味起來。
就這樣煩躁地走了會神,頃刻,一個在御河岸邊學(xué)著鳥兒飛翔的女孩逐漸浮上腦海,女孩一臉抗拒與顫栗的表情讓他哂然一笑,于是,他隨手扔下手中一枚玉牌:“哪里都不去了,就擺駕永和宮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