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
第一百八十六章 張九十四
十一月的清晨已經(jīng)很冷了,在時(shí)家堡西南三十多里處的沼澤地里,卻有一支大約六千多人的隊(duì)伍冒著刺骨的寒風(fēng),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隊(duì)伍中大部分人都只穿了一件單衣,只有少數(shù)幾個,才有一件皮甲或者搶來的絲襖御寒。然而對于這個時(shí)節(jié)的天氣來說,絲襖和皮甲所能起到保暖的作用非常有限,因此抹鼻涕聲和咳嗽聲,就成了彌漫在這支隊(duì)伍當(dāng)中的主旋律,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咳咳,咳咳,咳咳咳——!”千夫長李伯升騎在一匹毛都快掉光了的老馬上,一邊走,一邊不斷地咳嗽。絡(luò)腮胡子上,沾滿了口水和鼻涕。
旁邊的幾個親兵,看起來跟他這個主將一樣的狼狽。也都是咳嗽聲不斷,鼻涕連連。其中有一個,甚至連路都走不動了,眼瞅著一個趔趄,就直接朝路邊的泥坑里栽了過去。
“小七!”李伯升手疾眼快,從馬背上探下一只右臂,將陷入半昏迷狀態(tài)的親兵緊緊拉住。然后偏腿跳下坐騎,左手迅速從馬鞍后解下一個水袋,一邊朝昏迷者嘴巴里頭灌,一邊大聲喊道,“小七,小七,不要睡。不要睡,馬上就到興化了。到了興化,哥哥我請你去吃大肉片子,巴掌大的肉片子,管飽管夠!”
“老七,老七,堅(jiān)持住,堅(jiān)持住,馬上就到興化了,馬上就到興化了!”周圍的其他幾個親兵也圍攏過來,一邊幫李伯升給昏迷著揉搓胸口,一邊大聲呼喊。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昏迷中的柳七雖然睜開了眼睛,嘴角卻有暗黑色血跡慢慢淌了出來。“李,李哥,興化,興化真的就,就要到了?”艱難地吞下一口冷水,疲憊里眼睛里頭充滿了不甘。
“到了,真的,你堅(jiān)持一下,我,我讓你騎我的馬!”李伯升用力點(diǎn)頭,眼淚卻大顆大顆地往外掉。親兵柳七不是第一個倒下的人,事實(shí)上,從昨夜離開時(shí)家堡到現(xiàn)在,至少有上百名弟兄因?yàn)槊爸L(fēng)急行軍而活活累死。還有六七百人走著走著就脫離了大部隊(duì),是主動當(dāng)了逃兵還是變成了一具餓殍,不得而知。
“謝謝,謝謝你,李哥——!”從李伯升的臉色的表情中,親兵柳七知道大伙都在安慰自己。艱難地咧了下嘴巴,露出滿口被血染紅了的牙齒,“還有,還有諸位兄弟。你們,你們還是把我,還把我放下吧。別,別拖累了大伙!”
“不行,當(dāng)初帶你們投軍,說好了一塊馬上取富貴的!”李伯升心里大痛,抹了把淚,大聲咆哮,“你不準(zhǔn)死。姓柳的,你今天爬也得給我爬到興化去!老子是你的主將,老子的命令,你必須聽!”
“李哥,小七,小七對不住你了!咳咳,咳咳,咳咳......”柳七一邊劇烈的咳嗽,一邊艱難地回應(yīng)。每一次張口,都有黑色的血水從著嘴里往外溢,“你,你趕緊帶著大伙回家吧!別,別去興化了。去了,去了那,還,還得跑。朱屠戶,朱屠戶......”
“小七,小七,別睡。別睡!你說不去就不去,咱們回家,咱們馬上就散伙回家!”李伯升雙手抱著親兵柳七,用力搖晃。唯恐自己動作一停下來,親兵柳七就長眠不醒、
“小七,小七,別睡啊。別睡啊。咱們,咱們有錢了。還,還要自己買船販私鹽呢!”其他幾個親兵也哭泣著,大聲幫腔。
他們雖然現(xiàn)在名義上是李伯升的親兵,實(shí)際上,在兩個月之前,卻還是一起煮鹵水燒鹽的苦哈哈。彼此間,不似兄弟勝似兄弟。因此,絕對無法眼睜睜看著柳七死在眼前。
“不,不睡!”在眾人的齊聲呼喚下,親兵柳七勉強(qiáng)又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艱難地回應(yīng),“我,我不睡。李哥,李哥你也別去興化。咱們,咱們不是,不是朱屠戶的對手。這,這官兵,咱們,咱們不當(dāng),不當(dāng)——噗!”
又一口血逆著呼吸從嘴里和鼻孔噴射出來,將李伯升的皮甲染得通紅。親兵柳七掙扎了一下,眼睛瞬間張得老大,氣絕身亡。
“小七,小七!”李伯升拼命的搖晃,卻阻止不了懷中尸體越來越冷的事實(shí),心中悲憤莫名。猛然間,他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咬著牙將尸體遞給了身邊的另外一名親兵,“老徐,老周,你們倆去把找個向陽地方,把小七葬了。其他人,跟著我去找張九四!”
“是!”親兵們鼓起體內(nèi)最后的精神,齊聲答應(yīng)。
找張九四,自然不會是跟他談如何到興華城去繼續(xù)給朝廷賣命。而是分了大伙該分到的那份錢糧,然后各回各家。這朱屠戶,誰愿意去替朝廷打誰去!老子沒那本事,老子先回家過日子去了!
“老八,你告訴呂珍和老潘,讓他們帶著弟兄原地休息!咱們不走了!原地埋鍋造飯!寧可被朱屠戶追上,也不能把大伙都活活給累死!”既然下定了決心,李伯升就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利用千夫長的職權(quán),命令歸屬自己管轄的所有隊(duì)伍都停止前進(jìn)。
“是!”被喚作老八的親兵答應(yīng)著接過令箭,跌跌撞撞,朝隊(duì)伍前方追去。不一會兒,就將李伯升的命令傳遞到了相關(guān)人員手中。
整個行軍隊(duì)伍登時(shí)就斷裂成了前后兩截。不光是李伯升的嫡系千人隊(duì),還有被他協(xié)裹的兩個鹽丁千人隊(duì),也都緩緩地停住了腳步。隊(duì)伍中的一些百夫長和牌子頭們,東張西望,如墜云霧。那些已經(jīng)累得快吐血的普通士卒們,卻如蒙大赦一般,立刻歡呼著脫離了隊(duì)伍。打水的打水,吃干糧的吃干糧,東一堆,西一簇,亂得像洪水過后的螞蟻。
李伯升自己,則帶著鹽丁千夫長呂珍和潘原明,以及五十多名親信手下,穿過“蟻群”,大步走向隊(duì)伍的前半截。那邊,是千夫長張九四和他的親兄弟張九六兩人的隊(duì)伍,還有另外兩支鹽丁。無論規(guī)模還是實(shí)際戰(zhàn)斗力,都遠(yuǎn)遠(yuǎn)高于李伯升這邊。所以,雙方即便今后不能再并肩作戰(zhàn),也盡量要好聚好散。
同為高郵九虎將之一的張九四,顯然也感覺到事態(tài)正漸漸脫離自己的掌控。因此不待李伯升追上,就主動將前半截隊(duì)伍也停了下來。并且?guī)еH弟弟張九六、鹽丁千戶瞿啟明等人掉頭相迎,隔著老遠(yuǎn),就拱起了手,大笑著說道:“我這邊剛剛想下令隊(duì)伍停下來休整,卻沒料到伯升你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來,來,來,趁著飯熟還需要一段時(shí)間,你我趕緊商量商量,下一步該怎么辦!”
“下一步,下一步你不是要去興化么?”李伯升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先前在肚子里準(zhǔn)備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來。只好皺著眉頭,非常生硬地追問。
“那只是為了讓弟兄們走得痛快一些!”張九四的反應(yīng),可是比李伯升機(jī)敏得多。搖搖頭,大步上前,“伯升你也知道,昨夜的情況不容耽擱。你我如果再不趕緊帶著弟兄們離開,非得給朱屠戶一口吞了不可!”
“嗯,呼!”李伯升被憋得只喘粗氣,卻說不出任何指責(zé)對方的話來。范水寨距離時(shí)家堡只有三十多里路。如果他們昨夜不聯(lián)手殺掉色目主將果果臺,棄堡逃命。一旦紅巾軍趕到,后果的確不堪設(shè)想。
“但是,伯升,這興化,恐怕是去不得啊!”張九四又快速向前走了幾步,伸手拉起李伯升的胳膊,“你聽哥哥我說,不是哥哥我變卦,而是那朱屠戶太厲害了。你想想,幾個月前,他破淮安,是用了一天一夜的功夫。兩天前破寶應(yīng),卻只用了一個下午。昨天破范水寨,你覺得時(shí)間多長?一炷香,有一炷香么?按這個節(jié)奏,你想想,你想想,即便咱們死守興化,能守到什么時(shí)候?”
“唉!”李伯升無力地嘆氣。還用算么,大伙昨夜在時(shí)家堡,不就是望風(fēng)而逃了么?連一彈指的功夫,都沒敢讓那朱屠戶浪費(fèi)!以目前的士氣和實(shí)力對比,即便死守興化,能堅(jiān)持幾彈指呢?還不如早點(diǎn)散了伙回家了事!
“本來該給大伙分了錢糧,各回各家的!”仿佛能看穿李伯升的肚子,沒等他開口,張九四便主動說道。“但是.......”嘆氣著搖搖頭,他又繼續(xù)補(bǔ)充,“伯升,我的伯升老弟,真的回了家,你還能過得下去原來那種日子么?吃了上頓不知道下頓在那兒?見到個人就得磕頭作揖?!”
“嗯?唉!”李伯升被問得心頭一緊,渾身上下,一點(diǎn)力氣也提不起來。是啊,回去,回去簡單。可自己還能過原來那種日子么?這兩個月的千夫長雖然做得名不副實(shí),但畢竟也是一呼百應(yīng)。并且有大把大把的活錢從手上流過。回去,回去當(dāng)個平頭百姓。即便用這兩個月攢下來的錢購置了船舶販鹽,見了那些鄉(xiāng)間小吏,自己的膝蓋還彎得下去么?
“我聽人說,那朱屠戶,在南下淮安之前,手頭只有一千多弟兄!”感覺到李伯升手掌處傳來的戰(zhàn)栗,張士誠又嘆了口氣,繼續(xù)說道,“而現(xiàn)在,他卻統(tǒng)兵數(shù)萬。跺一跺腳,運(yùn)河兩岸無處不晃悠。伯升,我的伯升老哥,你我手中的兵馬,現(xiàn)在加起來可是六千余眾。比半年前的朱屠戶強(qiáng)太多了。他能吃香喝辣,咱們哥倆憑什么被攆得像條狗一樣,餓著肚子四處找屎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