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月來,林沫家里算是從門可羅雀到了門庭若市。白時越立了大功,也惹了大非議,他也沒管這么多,繼續(xù)去漠河守他的城去了。一時之間,贊他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也有,說他沽名釣譽的也多,反正人拍拍屁股走遠(yuǎn)了,留下來兩個外甥,又以林沫功勞最顯,摻和最多,被人從頭盤問到了尾。
黛玉又回了一趟家里,這次沒能過夜,來去匆匆地,只是悄悄叮囑了幾件事,一是皇后遭遇喪子之痛,一時有些承受不住,皇帝叫靜嫻有暇抱修航進宮去寬慰幾句。二是說吳貴妃已然瘋了,元妃也撒手西區(qū)。第三件事就是問賈家的下落:“哥哥不要怪我不爭氣,別人說他們家千不好萬不好,我也不敢不認(rèn),只是外祖母到底養(yǎng)了我?guī)啄辏@份恩情也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林沫低眸道:“他們家已經(jīng)不是我能探聽的了,只聽說珠大嫂子同璉二嫂子應(yīng)當(dāng)能有個周全,其他就——”
黛玉低呼一聲,捂住了嘴,眼淚在眸里打轉(zhuǎn)了幾圈,好歹是背過身去抹了眼淚,穩(wěn)住了身形:“善惡有報,總歸是......”
林沫打斷她:“總歸是罪有應(yīng)得。如今你也是大姑娘了,我也有些話要跟你說清楚的。你從小過得苦,父母雙亡寄人籬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這個做哥哥的倒還比你多了先生、師娘同一雙弟弟,好在都過去了。不過,妹妹童年雖然凄苦,倒是未曾缺衣短食過。而外頭因著這場亂子,多少稚子老人,睡夢之中便被匪徒燒了屋子,殺了性命,他們也是有外祖母、有外孫女兒的人。這樣的暴行,榮國府雖然沒能參與,但他們卻是把那些施暴的士兵運進城里的、幫著貪污救災(zāi)的銀餉好養(yǎng)活這群暴徒的。好妹妹,你是公主,皇上號稱天下百姓之父,那些慘死的每一個人都是你的兄弟姐妹。將心比心,若是我被人殺了,你愿意讓兇手平安順?biāo)臁⒗^續(xù)為官做宰嗎?”
黛玉泣道:“我也知道,秦王沒了,母后日日以淚洗面,秦王妃瘦脫了形,如此種種,也有賈家助紂為虐,只是到底相識一場,他家的姐姐妹妹也是從小一塊兒玩的,縱然現(xiàn)在生疏了,也有些情分在。舅舅、表哥們?yōu)榱怂^的前程倒是去了,我也曉得他們應(yīng)得的。姐姐妹妹們可怎么辦?”
“她們無辜和冤屈,這世上每天都會有不公平的事發(fā)生,因為發(fā)生在你的玩伴身上,所以你覺得難以忍受。殺雞儆猴也好,小懲大誡也罷,嚴(yán)刑之下,方是震懾。惟愿日后,野心家再想興風(fēng)作浪之前,想想前人的下場,為自己家中妻兒多多考慮幾天罷。”
黛玉同他做了這么些年的兄妹,知道當(dāng)他的口氣這般毫無回轉(zhuǎn)余地的時候,就是真的沒有別的可能了。也只能嘆了口氣,回宮去了。
不過到了宮里,她便也沒有別的心思了。皇后中年喪子,其中痛楚非常人能承受。尤其是秦王死得還格外地慘烈,身后只三個嗷嗷待哺的幼子。偏偏還有人拿他身前的事說話,又借著呂沾衣的惡行發(fā)難,說吳濂水縱然有野心,也是秦王行為不檢給了他借口。雖然皇帝處置了不少人,但大家伙兒都心知肚明,要詆毀三殿下的不會有其他人,多半就是他的親兄弟們。皇后也不是幼稚的人,曾說過“若他五弟沒摻和,我是不信的,只是我就剩老五這一個兒子了,能怎么樣呢?要是小八還在,他們就是鬧得天翻地覆,我也能當(dāng)沒看見!”
可惜無論是她的老三還是小八,都不會再回來了。
皇帝處置叛黨時倒沒有他父親那樣疑神疑鬼,不過雷厲風(fēng)行的態(tài)度還是讓人瞠目結(jié)舌。又或者說,因為早對這場叛亂有些心理準(zhǔn)備,他處置起人來,甚至亂中有序。人證、物證一溜煙排開,若是確之鑿鑿的,也不等秋后了,直接處置。誠如他所言,一天之內(nèi)接連喪父又喪子,這中間痛楚,比別人更加深刻。然而喪禮未盡,先行殺戮,倒也算是頭一遭。禮部諫過一回,無奈當(dāng)皇帝的似乎并不太在意。
四王八公除了北靜王和越國公,竟是全軍覆沒。南安王和茜雪國交情頗深,還起過認(rèn)個孫女兒嫁去茜雪國的心思,他們摻和進去不難想象,然而西寧、東平也同吳家交涉甚遠(yuǎn),這叫水溶都有些難以置信。不過好在這回他算是站對了邊,幸免于難。倒是太妃找過他,說是三王皆倒,他縱有功勞,也要低調(diào)行事的好,叫他辭了皇帝的賞賜,把功勞推兵部頭上去。除了這幾個老臣外,還有個人也叫人十分意外。
允郡王。
這位前太子唯一的遺腹子,從來不是個安分的人,原來跟著六殿下跑動已經(jīng)算十分惹人注目了,竟和吳濂水摻和上,不禁叫人十分好笑——他以為自己身份尊貴,不滿于如今一個小小郡王,卻要唯舊日臣子的馬首是瞻,變成臣子的奴才,可真是尊貴得緊。
林沫冷眼看著有人起來,也有人下去,新一波的風(fēng)浪竟是又壓了上來。太上皇的喪事自不必提,一切依例行事,他這么些年來身子骨兒一向不好,為了壓一壓,喪儀壽衣皇陵也早就準(zhǔn)備齊了,如今倒是有條不紊,謚號是“惠”,這不算是個好詞,也不是什么難聽的字,雖然太上皇當(dāng)皇帝的那幾年跟平庸搭不上邊,但做兒子的決定用這個字來書寫父親的一生,也沒什么好說。倒是秦王,以太子禮下葬,謚號“孝宣”,只是有人進諫,太子為國而亡,耿直忠順,然而其也有過錯,為政期間功績不顯,當(dāng)不得“宣”字。
這倒是讓林沫也大開眼界。史官的苛刻他是早有耳聞,哪怕他們說惠字不足以概括太上皇晚年的嚴(yán)苛殘暴,要改成厲之類的,他都不會覺得奇怪。但跳過太上皇,專門來挑秦王的錯處,這也真是稀奇了。皇帝雖然以孝治天下,但是你要他摸著良心說父皇重要還是兒子重要,他還真不一定會說出個答案來,這些人是當(dāng)他沒當(dāng)皇帝前摔過幼子就真不心疼兒子,還是就是想要觸他的霉頭掉幾個腦袋好青史留名?
水溶道:“親兄弟的詆毀比對手的還要兇些。”
“難得的機會,哪能錯過。”林沫也嘆了聲氣。
他早知道呂王妃是個奇女子,將門出身,把秦王府的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條。但實在沒想到,太子熱喪間,這女子竟敢喬裝打扮,借著北靜王府的車攆,來他府上。
簡直是不把他林沫的性命和她自己的名聲當(dāng)回事。
“現(xiàn)如今的情況,侯爺也當(dāng)有所了解。”呂王妃盈盈一拜,瘦脫了形的身姿顫巍巍得讓林沫嚇了好一會兒。他有些生氣水溶在水浮死后還惦記著給秦王府做事,不禁也就裝起糊涂來:“王妃節(jié)哀順變、秦王雖去,好在天下總算太平,他為國而死,皇上定會有所褒獎。”
呂王妃冷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罷。因著舍弟頑劣,連累了王爺名聲,多少人揪著王爺生前誤判的那個案子說事呢。只怕接著說下去,王爺該成千古罪人,連崇安王都無從立足了。”
“不會。”林沫斷言道。水浮誤判的那個案子,真要說深了去,戳的是皇帝的脊梁骨,他不過是看著自己眼下子嗣不多,稍稍偏袒了些,能放任他們繼續(xù)下去?
呂王妃道:“皇上在時還好,等他老人家立了新太子,我們母子再無活路可言。”
林沫驚訝地看著她,這女人竟然打算扶崇安王即位么?且不提齊王還在,其他幾個王爺能是吃素的?若是秦王死在四五十歲,手下人手眾多也罷了,或是花霖已經(jīng)成年也行,現(xiàn)在…….簡直天方夜譚!
“妾身準(zhǔn)備將花霖托付給侯爺。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侯爺看著瑞文的面子罷!”
林沫連連擺手:“這不行,我做不到,王妃——”
“若是齊王與皇位無望,侯爺敢嗎?”
林沫深深地看著她。
呂王妃笑了起來:“他們不就是借著別人擔(dān)心母強子弱來拉攏人嗎?”
林沫勸阻道:“王妃不可!”
“我意已決,如今只求侯爺給我這個婦道人家一個承諾,日后待崇安王一如往昔。”
這女人瘋了!林沫絕望地意識到,他竟然對這個提議有些心動。扶崇安王即位,還是由韓王、魏王、齊王、楚王中上位一人?對于他而言,明顯前者更有利。他為當(dāng)年林家的覆沒來到這官場,又為日后如山西慘案那樣的事件不再發(fā)生在這紅塵中掙扎沉浮。若說一個為官的能改變一方百姓的命運,為君者智,便是能讓天下安康。
崇安王是一個未知數(shù)。但是比起已經(jīng)定型的、各有缺陷的叔父們來說,他有更多的未來。
“愿與王妃約。”林沫終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