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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 生生世世 07

    七月初八,小河洲旌旗飄揚,數千藍衣白甲的兵將在開闊地帶列陣排開,由南往北而望,伴著橐橐踏馬之聲,只見明黃儀仗浩蕩行來,為首一輛輦車,華蓋高舉,貴不可言。
    到得近前,只聽劉成寶高唱一聲:“跪——”
    迎駕的朝臣、大隨與遠南的將士,包括我與于閑止,都朝大皇兄的御輦拜下。
    一時禮畢,大皇兄下了輦,與一旁的劉成寶耳語一句,帶著二哥與幾名大臣朝我闊步走來。
    我連忙迎上前去,喚一聲:“皇兄。”提了裙便是要再拜。
    大哥伸手將我扶住,打量我一眼,朝一旁的二哥淡淡道:“依朕看,她倒不像你說得那般孱弱,氣色比離宮那年還好些。”
    “您是沒見我剛把她從葉落谷撈回來那幾日,瘦得簡直不成人形,一碗湯藥灌下去,回頭能吐出血來。”二哥揶揄道,“眼下她自然養得好,就是不知道人在跟前,心飛到哪里去了。”
    隔了這么久,他心里頭的氣竟還沒過去,又編排起我與于閑止來。
    我懶得與他計較,見大皇兄眉眼之間略顯疲態,想到他這一路千里,操勞奔波之余,還要肅清沿途官府,忍不住道:“大哥實在辛苦了。”
    “倒是比以往會關心人。”大皇兄一笑。
    他朝身后看一眼,喚了聲:“珣兒。”
    我循聲望去,只見劉成寶牽著一個四五歲左右的孩童向我走來,他眉目英挺肖似大皇兄,口鼻兼有蘭嘉的秀美,雖是一副不茍言笑的樣子,但盯著我的雙眸里寫滿好奇。
    過了片刻,他像是意識到什么,試探地喚了聲:“皇姑姑?”
    我張口啞然,沒成想他竟能認出我。
    劉成寶笑道:“皇后娘娘在太子殿下的臥房里掛了一副昌平公主的畫像,時不時教他辨認,太子殿下聰慧,又與公主骨血至親,是以一見公主便認出來了。”
    阿南自我身后跑來,先沖著大哥與二哥規規矩矩行了個禮:“大皇舅,二舅舅。”又看著立在眼前的珣兒,奶聲奶氣地喊:“珣兒哥哥。”
    約莫是于閑止先教他認了人,才過來打招呼的。
    珣兒與阿南鮮少見到與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童,兩人又是表兄弟,互相盯了對方一會兒,徑自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開了。
    不多時,一旁的兵部尚書上前提醒:“陛下,宣旨的吉時到了。”
    大皇兄頷首,從劉成寶手里接過一道明黃圣旨,親自宣讀道:“朱碧吾妹聽旨。”
    我提裙跪下,叩首道:“民女在。”
    “朱碧吾妹,受奸人迫害,妄被貶作庶民,今,朕已查明朱碧確系朕一母同胞至親嫡妹,決意復其大隨公主之位,復號昌平——”
    “臣妹拜謝陛下明察秋毫。”
    “另,”大皇兄略一頓,“遠南王上前聽旨。”
    立在我身后不遠處的于閑止步上前來,撩袍在我一旁跪了:“臣在。”
    “公主昌平,柔嘉表度,淑雅溫賢,今賜嫁遠南王為王妃,愿你二人共結連理,永世同好——”
    “臣接旨,謝皇上圣恩。”
    曠野上風聲陣陣,中書舍人奉上兩本金色云紋文書,于閑止與大皇兄取了一份,各自看過后,提朱筆署名,沾血蓋印。
    劉成寶奉上兩盞清酒。
    大皇兄取了一杯,將另一杯遞給于閑止,說道:“今朕既與遠南王結為秦晉之好,還望從今往后,你我之邦再無干戈。”
    于閑止接過杯盞,一飲而盡:“一切必如陛下所愿。”
    大皇兄略一笑,對我道:“當年你離宮,朕承諾過,待戰禍歇止,朕一定派軍十萬,風風光光地將你接回宮,而今你有了歸屬,受形勢所迫,無法回京,至少朕要親自前來,風風光光地為你送嫁。”
    他說著,又添一句:“畢竟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親妹妹。”
    我聽了這話,心中酸澀,只道:“大哥……阿碧舍不得您。”
    大皇兄又淡淡一笑,展目看了眼遠南已列陣待發的兵馬,溫聲道:“走吧,你如今已是遠南王妃,戰局緊迫,時不我待,不要因為這一點不舍就耽擱了正事。”
    我只好退后兩步,帶著阿南,與于閑止一起再俯身朝他一拜。
    南行的馬車已備好,我剛要登車,忽聽身后二哥喚了聲:“碧丫頭!”
    他扶著腰間刀柄,追了幾步,道:“你……你與阿南去遠南以后,凡事不必忍著,若受了欺負,若誰膽敢讓你受一丁點委屈,你就寫信告訴我,告訴大哥,你要記著——”
    他回頭看大哥一眼,一字一句道:“大隨永遠都是你的家,無論你在哪里,只要累了倦了,你都能回來!”
    風聲獵獵,吹得人雙目迷離,我看著二哥,不經意間眼眶一熱,卻在淚落下來前抬手抹去,一點頭:“好,阿碧記著了。”
    遠南戰事緊迫,兵馬一旦起行,便星夜兼程一刻不停。
    半月后,我們一行人等終于抵達遠南邊境,數萬將士在無垠的曠野上等候列陣。張涼催馬來到馬車前,對于閑止道:“王上,三萬衣冠冢已準備好了。”
    “好。”于閑止一點頭,對我道,“阿碧,隨我下馬車。”
    曠野上,每一個列陣的將士前都有一個淺坑,而將士們手捧衣冠,神情沉穆。
    莫白帶著一行人步上前來,對于閑止道:“稟王上,葉落谷犧牲的近三萬將士里,末將等只找齊了四千余具尸首,眼下全已火焚為灰,是要與這些衣冠一齊下葬嗎?”
    “下葬吧。”于閑止道。
    隨后接過一名小將士奉上的清酒,帶著我與阿南,還有數萬將士一起舉杯向天,輕聲道:“一杯敬蒼天,愿諸天神佛佑我遠南在不久將來干戈止息,永昌永榮。”
    “一杯敬閻羅,愿地間萬鬼佑我遠南不再在風雨飄搖,佑我子民得以立足生根之地,不再憂患生、憂患亡。”
    “一杯澆黃土,愿我的袍澤英靈魂歸故里,永世安息。”
    于閑止言罷,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帶著我與阿南重新上了馬車。
    身后鐵蹄響徹曠野,冥冥之中,阿南像是感到了什么一般,問:“爹爹,我們這就要帶著這些將士去打仗了嗎?”
    “嗯。”于閑止點頭。
    阿南看著他,忽然篤定道:“爹爹一定能贏。”
    于閑止失笑:“哦,你如何得知的?”
    阿南道:“因為爹爹不會死。”他說著,伸手探入脖間,扒拉出一根紅繩,紅繩有些泛白,已磨得很久,但一頭系著的玉菩薩水色極好,“娘親說,遠南的男兒都該有這樣一枚玉菩薩,這枚玉菩薩會保佑我們一輩子平安的。”
    于閑止看著那玉菩薩,明顯愣了一下,他掃我一眼,問阿南:“這是你幾時得的?我怎么不知?”
    “阿南一歲時,娘親便把它給阿南了,但娘親一直不讓阿南帶,說要小心珍藏,這幾日才從信匣子里取出來給阿南。”
    于閑止又移目來看我。
    我訕訕地道:“玉菩薩該由父贈子的,那幾年你不是不在阿南身邊么,我就將就著你這個現成的拿給阿南了。”
    于閑止一言不發地坐一會兒:“此事是我疏忽了,但——”他別過臉看向阿南,淡淡道,“阿南,你能不能把這玉菩薩還給你娘親?”
    “為什么?”阿南瞪大眼,怔道:“可是,這是娘親給阿南的,阿南一直很喜歡。”
    “這是我給你娘親的。”于閑止道,“改日爹爹另給你一個更好的。”
    見阿南仍不情愿,又循循善誘,“再者說,這玉菩薩一生只能轉贈一次,意思是以傾終生時光,護另一人平安,君子不奪人所好,你拿著它,是想耗光你娘親的氣運嗎?”
    阿南聽了這話,想了半晌,只得應:“好吧。”
    萬分不舍地把玉菩薩摘下來,遞還給于閑止,問,“爹爹當真還會給阿南一個嗎?”
    “一定會。”于閑止一笑。
    馬車轆轆,長日倦人,沒過多久,阿南便臥在我懷里睡著了。
    于閑止看他一眼,取出方才收回來的玉菩薩,傾身過來,一絲不茍地重新為我系上:“我給你的東西,不要隨意給外人。”
    我道:“阿南是你我之子,怎么能算外人?”
    他卻道:“只有我們三個人的時候,他就是外人。”
    我失笑,撫著脖間的玉菩薩,應聲道:“好,我記得了。”
    于閑止又問:“方才阿南提的信匣子是何物?”
    “這些年你不在阿南身邊,我……總怕你覺得錯過了阿南的成長,心有遺憾,因此把阿南這些年的點滴記了下來,寫成信,想著日后要給你看,第一回走路,第一次開口說話……可惜,”我抬目,對上他灼灼的目光,“你我重逢后,竟一直沒尋著機會。”
    “阿碧。”于閑止看著我,輕聲喚,“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沒有在兒時第一次見到你時,便向你提親,非要等你長大,后悔從前只與你約定了今生今世。”他俯身在我眉心一吻,輕聲嘆道,“而今你我終能相守,卻已蹉跎半生,今生余下的時光實在太短了,從今以后,我們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我道:“可是,我聽說,人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前塵往事便不記得了,等來生,我怎么認得你?”
    “你不需要認得。”于閑止道,目光深靜得像初雪前的夜,“以后每一世,我都會拿著一枚玉菩薩去尋你,你只需要安靜等,等著我來。”
    我看著他,應道:“好,生生世世,我都等你。”</P></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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