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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聽斷弦 05

    劉寅是慕老將軍的文隨。
    二十多年前,大隨兵亂,慕老將軍戰死沙場,留下孤孫慕央。
    淮王與慕老將軍是忘年之交,此后便將慕央接到淮王府,一直撫養至九歲。
    慕央九歲進宮那年,我大皇兄曾少年老成地感慨慕家一門忠烈,還問慕央有甚么心愿,他可幫忙了卻。
    慕央說,自己爹娘早亡,唯一的爺爺也戰死沙場,若說還有心愿,唯盼此生能報答兩人,其一是待自己亦父亦師的淮王,其二便是劉寅。
    慕老將軍戰死后,昔日的部下散的散,走的走,唯劉寅一人回到了將軍府,替去世的老將軍看守宅院。
    幾年后,慕央出征西里回來,被升作少將軍,便親點了劉寅為文隨。
    劉寅聽了我的話,雙膝落地磕了一個響頭:“未想昌平公主還記得老臣,臣感激涕零。”
    他雖是慕央的文隨,與我畢竟只有一面之緣。眼下他與我打這套官腔,擺明了是對我心存芥蒂,我若問得深了,他必定不答。
    是以我也只好捻些輕的問:“劉大人何以不跟在慕將軍身邊了?”
    劉寅道:“老臣年邁,跟在將軍身邊沒多大用處了。淮安畢竟淮王臨終所托,有老臣自愿請命守在此處,將軍也不會覺得愧對淮王。”
    我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來:“聽劉大人的意思,襲承封地淮安,倒并非慕央所愿?那淮王又何故為難他?若我沒記錯,淮王性情溫雅,又與慕央親如父子,斷不會強他所難。”
    劉寅躬身道:“當年淮王病重,臨終將楚二小姐托付給將軍,將軍娶了楚二小姐,便是淮王的女婿,便該襲王侯之位,掌管淮安城。”
    我疑道:“這就奇了,楚合并非淮王的養女,她與淮安城又不是綁在一起的,昔日若非淮王強行授意,慕央有何該不該的?”
    劉寅道:“這……”
    我站起身:“劉大人,你若不明白該答什么,本公主可以與你挑明——你告訴我,淮王何故在臨終前,強行將淮安塞給慕央?”
    劉寅垂著頭,默然不語,我又道:“當年父皇把淮安封給淮王時,淮王便不想要,后也一直想將此地還給朝廷,既如此,他如何在臨終前變卦了呢?況且淮安一地,乃藩王與朝廷的矛盾,慕央不過區區一名將軍,無論如何都是不相干的罷?
    劉寅再默片刻,雙膝一曲,又跪倒在地。
    宴堂門口,忽然有人咳了一聲。
    我移目望去,二哥和慕央并立著。
    慕央一身藏青衫子,褪了戎裝少了幾許肅穆,卻依舊沉默。他垂著眸,也不知我方才的話叫他聽到多少。
    二哥大步流星地走過來,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劉寅,道:“你先出去。”
    劉寅如蒙大赦,朝二哥磕了個頭,退出去了。
    二哥看了慕央一眼,板起臉,數落我道:“你是長出息了,我才走開一時半刻,你就治起劉寅來了。劉寅三朝老臣,當年也算待你不薄,你被幽禁蘭萃宮前,他還曾上書為你請命。”
    我沉吟片刻,繞到慕央跟前,施了一個禮:“慕將軍。”
    慕央仿佛才反應過來,抱手道:“昌平公主。”
    我又思量半刻:“將軍莫要誤會,昌平并非存心治劉寅,只是經年過去,心中余有幾許困惑,旁人不能解之,只能請教劉大人,這才嚇他一嚇,不是真地要拿他怎么樣。”
    慕央道:“公主言重了。”頓了一下,又道:“明日黎明便要啟程,所走的北道峽口崎嶇難行,還望公主與王爺早些歇息,養足精神,末將明晨自會來送公主王爺。”
    語罷,他再行了一個禮,便返身去了。
    我在原地發呆,二哥在后頭道:“行了,他一貫克己大度,哪會因為你在背后跟旁人打聽他幾句就置氣,想必是當真有事才離開。”
    我繞去二哥身旁,坐下來,默然不語。
    二哥撿了個空碗,在宴桌上挑挑選選夾了幾個菜,“你也真是,竟想著跟劉寅打聽這個。你去蘭萃宮前,我就問過慕央封地襲侯的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氣,問到死,也不會答你一句,劉寅雖是他身旁的人,想必也不曉得。我勸你還是省省這個心吧,難不成你還能去問父皇,問過世的淮王?”
    我張了張口,聽到最后,又閉了嘴。
    二哥將盛滿菜的碗放在我面前:“宮里出了亂子,大皇兄還等著你回去,你若休整好了,早點啟程才是正經。”
    我瞥了瞥眼前的碗,應道:“都不是我愛吃的。”
    二哥咳了一聲:“不是給你的。”
    我抬起頭,緊盯著他,他又咳一聲:“阿瓔還沒吃,你給她送去。”
    淮安是南北交接的重地,從此地回京城,走官道大約要三兩個月,走水路約莫要一個半月,若抄捷徑縱穿北道峽口,至多一月時日便到了。
    二哥說宮內有要緊事,大哥急等我回去,我們只在淮安歇了一夜,隔日大早就啟程了。
    北道峽口其實是一條很長的山坳,兩旁或青山依依,或壁立千仞,車馬馳驅而過,時而動蕩時而平緩。
    我掀開車簾,二嫂一個人騎馬走在兵隊的最前頭,二哥另騎了一匹馬,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后頭。
    馬車后面,還跟了一隊人,是慕央,劉寅和七八個淮安守兵。
    二哥本不欲讓他們來送,但劉寅說,這幾年峽口地動頻發,加之三伏天一陣驟雨一陣酷暑,若不幸遇到山石滑坡,二哥的兵便不如他手下幾個淮安守兵有經驗。
    正午日頭炎炎,眾人在背山處稍作歇息。因大都是行過軍打過仗的,在山野也不太講究,席地而坐,啃幾個饅頭便作果腹。
    我下了馬車,正預備去找二哥二嫂,劉寅便提著一個食盒過來了。
    食盒里頭是幾碟精致的小菜,周圍擱著冰塊。
    劉寅道:“公主用膳罷。”
    我看二哥二嫂慕央都吃得簡單,本不愿做這個特殊,可這些小菜畢竟是劉寅細心準備,我若推脫,便浪費了。
    劉寅見我不語,將食盒擱進馬車內,說:“公主,里面涼快,您在馬車上用膳,老臣在外頭看著馬。”
    我再一想,謝過劉寅,便上了馬車。
    這日的天氣卻怪,上午還有山風送爽,到了午時,日頭烈得嚇人。
    我匆匆吃過,看劉寅守在馬車外頭熱得汗流浹背,正欲叫他去陰涼處歇息,誰知天地忽然轟隆一聲,整個馬車都蕩了一蕩,我沒站穩,被甩去后車壁。
    等動蕩止息,車外馬匹嘶鳴,人聲雜杳,我掀開車簾,劉寅正從地上爬起來,額頭磕了一個血口子,忙不迭地道:“公主,是、是地龍翻身,快下馬車!”
    話音落,慕央已趕來馬車前,朝我伸出手。
    我就著他的手正要下馬車,天地又一個搖晃,將我甩回車內。
    霎時間,半空雷鳴不止,轟隆之聲仿若山柱崩塌。我無力穩住身形,跌晃之間,只見外頭仿若有黑雨落下,密密匝匝。
    正此時,忽有一人跳上馬車。
    慕央扶住車頂,又朝我伸出手,沉聲道:“來!”
    我心中已顧不得害怕,像抓救命稻草一般,連忙去扶他的手。
    車外的馬似乎被黑雨砸中,受了驚嚇,揚蹄長嘶一聲,忽然就如脫了韁一般狂奔起來。
    突如其來的回力讓我和慕央又跌回馬車內。
    疾風刮開車簾,外頭的場景清晰可見。
    原來那黑雨并不是雨,而是地動引來的山石滑坡。
    慕央護住我,問:“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急聲問:“二哥二嫂還有劉大人呢?”
    他沒有答我,而是轉頭看向前方的一處。
    那一處山道極窄,兩旁高處的山石已松動,砂石簌簌滑落。
    慕央皺緊眉頭,忽而護我坐穩,輕聲道:“阿碧,等一下抓緊窗欄,無論如何都不要松手,明白嗎?”
    我心中驀地一空,拽住他:“你呢?”
    他道:“地動剛過,前方不知是何情形,我去將馬停下來。”
    我急道:“你別去,那頭山石傾塌,太危險了。”
    他動作一頓,目光在我的脖頸處一掃而過,忽地牽起一枚淡笑,道:“公主放心,末將不會有事,你也不會有事。”
    語罷,一躍跳上馬背。
    前方山道極窄處越來越近,慕央一時勒不住馬,便抽韁打馬疾行。
    我坐在馬車上,隱約聽見遠處二哥啞著嗓子的急吼聲。
    高處的山石如洪水猛獸一般滾落下來,巨大的陰影讓白日驟然成黑夜,馬車疾行如風地穿過山道的瞬間,雷鳴般的轟響在我身后炸開。
    我伸手撫上脖頸,那里系著一條紅繩,繩子那頭是于閑止送我的玉菩薩。
    據說會佑人一生平安。
    而方才慕央的目光掃過這紅繩,也說我會平安無恙。
    他還說,他也會無恙。
    然后我看到一個染血的身影從馬背上跌下,仿佛已無知無覺一般,滾落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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