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江恕大抵不會說纏綿悱惻的情話。他默了會, 慢慢解釋:“去歲回京忙于公務,遺落生辰禮,今年補上如何?若你不喜這福娃娃, 我再換別的, 好不好?”
“好吧。”常念倦倦地打了個哈切, 掀開一邊被子,拉江恕躺下來, 又好好蓋上, 最后鉆進他懷里, 親親他嘴角,有些舍不得地道:“我想你說說話,可我又覺得好困, 總提不起精神, 就像是……”
就像是將死之人, 躺在榻上, 雙目渙散無神,分明有著知覺, 也會想很多事情, 但就是沒有力氣動騰, 好像有什么東西沉甸甸地壓著這個身子。那種無力又無奈的感覺,難以言明。
所以, 這話, 她沒有說出口。
江恕緩緩握緊掌心里瘦弱的肩,低頭親吻常念的眉眼,低聲說:“睡一會。”
常念點點頭,將睡未睡時,喃喃問:“你呢?”
江恕抱緊她說:“我陪你。”
常念這才沉沉睡去了。
靜謐的寢屋外, 江老太太探了半個身子進來,看見相擁而眠的孫子和孫媳,蒼老的面龐終于露出些笑意。
江恕在回城這四日幾乎不眠不休,再強悍剛硬的身子也有極限,然只是睡了兩個時辰便醒了。
常念沒有半點要醒的跡象。
江恕起身,叫了華姑和趙太醫過來。
華姑向來是有一說一的,與趙太醫對視一眼,實話道:“侯爺,在京城那時我也曾對您說過,殿下這身子到了西北,熬三年都難,如今這般用藥湯養著,無疑是勉強續命,熬一兩年熬干了心血,靈參也無用。加之殿下心事頗重,不是夙夜難寐,便是長睡不醒,月信也停了三月有余,觀之,情況不妙。”
趙太醫沉吟片刻,也道:“當初虞貴妃生下殿下,便是氣息微弱,能救活養到今日,已是珍奇靈參堆出來的奇跡。”
江恕鐵青著臉,周身氣息寒得叫人發怵,他只沉聲問一句:“所以你二人說這話,是想告訴本侯什么?”
“侯爺息怒!”華姑和趙太醫連忙垂下頭。
江恕壓著聲音,卻壓不住心底暴躁:“想法子,眼下是要你二人想法子尋對策!便是上天入地也得叫她好好的!”
“是,是!”
可應完這話,華姑和趙太醫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了。
沉默的每一刻,江恕身上的暴躁和戾氣便重一分。
午后光線反射著臺階積雪照進來,刺眼的光芒將影子拉得修長,又隨著日光隱沒,影子淡下,最終化為虛無。
華姑思忖妥當,終于開口:“半月前我研出兩個方子,強身為主,治病為輔,應的是固本培元之理,殿□□弱多病,正是體弱,才多病,倘若從根基入手,想必這些病痛也不復存在,調養至來年開春、入夏,大約一年的功夫,明年今日,至少可保殿下不似今日。此藥方,或可一試。”
趙太醫接過兩張藥方看了看,皺起眉頭。
“怎么?”江恕問道。
趙太醫猶豫道:“這方子雖好,可玹麒1之血得不到,天山瑞蓮亦……缺此兩味藥引,如何行得通?”
華姑怎會不知?她猶豫許久不敢輕易說出來,正是明白尋不到,這方子便如同異想天開。可眼下,沒有法子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殿下一日一日熬下去不是?
華姑看向寧遠侯,艱難開口:“玹麒是上古兇獸之一,體型近似麒麟,卻比麒麟兇險殘暴,雙爪帶毒,后脊長有尖刺,藏于深山煙霧繚繞之處,與劇毒蛇蟻為伴,靈性極強,其心血炙熱滾燙,若能取之熱血入藥為引,有起死回生之效,念及殿□□弱,恐怕受不住,遂以良性瑞蓮為輔,瑞蓮生于雪山之巔,需得含苞待放之時取下,侯爺,這兩味藥……”
說到這里,華姑忽然有種不該說出這藥方的懊悔,明知希望渺茫,寧遠侯身系整個江家甚至西北邊塞,地位舉足輕重,親自去求藥是不可能的,要選出死士出發,活捉玹麒,極有可能一去不回,這是救人,也是送命的差事!
趙太醫張了張口,欲替華姑說完后面的話,然下一瞬,她們聽見江恕一字一句道:“藥,我親自去取。”
沒有半點猶豫和遲疑。
兩人硬生生怔住,震驚看向面前冷肅認真的男人,好半響說不出話。
江恕沉著臉:“你二人且將藥方完善妥當,另按玹麒體型畫出囚籠樣式,交給十騫,速速打造。瑞蓮所需存儲囊袋,一并安排妥當。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趙太醫最先回過神,驚愕的語氣滿是不敢信的疑慮:“您,您,您要親自……”
江恕冷眸掃他一眼:“不過是回城民亂尚未了結,本侯親去處理,有何不妥?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你二人心里清楚。”
言罷,江恕轉身回了寢屋。
身后,華姑推推趙太醫,極力冷靜下來,道:“侯爺既有此吩咐,你我便該去準備妥當。”
不僅是囚籠和囊袋,此行所需最要緊的,是藥,隨身攜帶可救命去毒的藥。她們治不了殿下的身子,更不能叫寧遠侯一去不回,否則,兩個人頭,甚至株連九族都不夠賠。
趙太醫連連點頭,可拿藥方的手都還是抖的。
天啊,寧遠侯這是連命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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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一,是皇族玉碟上所記錄的,朝陽公主的生辰。
可常念感覺只是睡一覺醒來就到了,時間過得飛快,她呆呆地望著大家送來的生辰禮,記憶還停留在兩三日前,祖母問她要什么禮物。
她想,許是睡糊涂了,這腦子不記事。
生辰沒有大辦,老太太說,人來人往多了,喧鬧不休,會擾到孫媳養病,收了眾人送來的賀禮,她們祖孫幾個吃了團圓飯,也是很好的。
常念一直沒什么胃口,晚膳過后,江恕給她煮了宵夜,是碗長壽面。
味道比她上回煮的好了太多太多。
常念嘆了口氣,頗有些同情地看著江恕:“你好慘啊。怎么就娶了我這樣不中用的夫人。唉。”
江恕覷她一眼:“不得胡言。”
“……好吧。”常念吃了兩口面,她本來還想去看看快堆成小山的生辰禮的,不過這會子也懶得動騰了,到最后,面只吃了一小碗。
江恕知她病著這段時日胃口大不如前,也沒有多說什么,剩下的他吃完。
窗外響起煙火綻放的砰砰聲,不知誰家這么早就熱鬧起來了。常念靠在榻邊,想起往事來:“其實今日不是我的生辰。”
“嗯?”江恕詫異抬眸。
常念笑道:“這可是皇家秘聞,不過眼下你是我夫君,是最親近的人,可以說。”
“我也是聽房嬤嬤說的。當年母妃生我的時候,是十一月二十八的凌晨,可生下來皺巴巴的一小團,青紫青紫的,太醫想盡法子,怎么也不會哭,氣息也弱弱的。她們都說這公主十有八九養不活了,父皇又氣又無奈,到第二日,老樣子,沒希望了,本該拿去埋了,可母妃哭著,怎么也不許。父皇愛屋及烏,只好叫整個太醫院的人來,說,'朕這個閨女要是活不了,你們人頭落地!'他們惜命呀,什么稀奇古怪的招兒都使出來了,終于撐到第三日,永樂宮總算傳來幾聲孱弱的嚶啼。”
“起初,太后娘娘和徐皇后都說這是不祥之兆,恐怕會影響國運,事關江山社稷,父皇很忌諱,遂聽大師的,將我的生辰改到三日后,公主封號定為朝陽,或許旁人都以為這是取之朝陽初升,生機蓬勃,寓意好,其實也不是的。那是大師嚴苛推算了天時地利人和,才呈上給父皇。”
說起這些,常念倒有些傷感起來,又嘆起氣:“當年知情的嬤嬤宮婢都被遣散封口了,旁人也不敢提。我就一直過著這個假生辰,只有母妃和哥哥記得,她們總在十一月二十八給我生辰禮,說我們阿念是有福的,不詳的是人心。”
這段秘聞,江恕確實不知。如今聽來,心尖兒針扎似的疼,十一月二十八,一筆一劃刻到了心上。他輕輕抱住常念,摸摸她濕潤的臉頰,胸腔窒悶,想說很多,最后卻無從說起,珍重地親親她額頭。
常念揉揉眼睛,沒心沒肺地笑笑,看起來一點也不在意:“總叫你看笑話,日后我要是走了,拼著最后一口氣也要先封你的口……唔,”
她先被堵住了嘴。
江恕低沉的聲音染上些暗啞:“不得胡言。”
常念哼哼兩聲,委屈道:“嘴巴有點疼呢……”
都怪他親的太用力了。
江恕溫熱的指腹緩緩摩挲過她紅腫的唇,動作輕柔,來來回回,卻是說:“不疼不長記性。”
常念紅著臉,一副不太服氣的模樣,拿腦袋瓜撞撞江恕硬邦邦的胸膛。
江恕垂眸笑笑,寵溺地由著她鬧,片刻之后,神色慢慢凝重。如今生辰已過,求藥所需的行囊也都準備好了。
此去艱險,東西定要拿到。
他希望常念好好活著,嬌縱也好,生氣使小性子也罷,就是別這么了無生氣地躺著,用苦藥湯養著。
臨睡前,江恕才說:“回城那邊,還要過去幾日。”
常念失望地“啊”了一聲,困倦都消散了大半,貼貼他臉頰道:“早去早回哦,我會想你的。”
“好,過幾天就回了。”江恕這么應她。
一夜未眠。
翌日雪停啟程。
二房的江昀江明兄弟倆很早等在書房外,江恕過來,先叫江昀進去,說了很久的話,而后是江明。此去隨同的都是世代忠誠于江家的死士,并不帶他們。但凡事要交代清楚,也是安排好后路,以防不測。有一封信,是交給敘清的,另外兩封,交由軍中心腹。
而后江恕才去了趟福康院。
老太太耳聽八方,早曉得他要拿命去取藥。然他們嫡系長房就這一根獨苗苗,后繼無人,萬萬出不得差錯,老太太是憂慮重重的,可見到孫子堅毅的臉龐,到底還是說不出那句“不得拿江家滿門尊榮興衰胡鬧。”
老太太本想說,定要平安回來,否則老身做鬼也要去跟閻羅要人。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變得惡狠狠的語氣:“十日后你若還不能平安回來,老婆子就跟念寶說,你去求藥了,深陷險境,生死未卜,叫念寶跟著一起擔心,叫念寶自責痛苦,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到時候咱們祖孫三個就黃泉路上見!”
江恕掀袍在她面前跪下,擲地有聲:“請祖母放心,恕定平安歸來。”
“行了行了,去吧。”
老太太擺擺手,轉身回屋那瞬,才忍不住抹了把眼淚。
她今年八十了,嫁到侯府,也將近六十幾年,腥風血雨里走來,沒什么怕的,眼下撫著拐杖上的青蓮花紋,深知此行但凡出半點差錯、泄露一絲風聲,于江家都是極大的動搖,樹大招風,外頭多少人盯著寧遠侯府?旁系那幾房是什么德行,自不用說,樹倒猢猻散,這樹,不能倒。
可是人啊,有血有肉,會哭會笑,怎能沒有牽掛?一旦有了牽掛,就有了被人拿捏的弱處。
這道劫,命里該有,終究是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1處玹麒是私設,不考據哦。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斷更,以后沒有特殊情況發誓不鴿子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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