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 胡素鳳是全家第一個起的人。
拎著水壺在花房澆花,一盆蟹爪蘭,半個月澆一次就行, 老太太已經澆了三遍了, 估摸著要不了兩天就得爛根枯萎。
胡素鳳心思完全沒在澆花上,眼睛時不時往門口瞟, 每當有自行車聲音傳來時,瞟得就更起勁了。
“送報紙!”
隔壁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 老太太急忙丟下澆花桶, 快步往外走。
“我們家報紙快給我,我小孫媳婦肯定上報紙了!”
胡素鳳識字不多, 拿到報紙第一刻, 便是翻來覆去找圖像, 當看到頭條最醒目的小孫媳婦后, 一張老臉瞬間笑開了花,舉著報紙往院里走的同時,高聲呼喊:
“起床啦, 都快點起床啦,露珠上報紙頭條啦!”
...
一聲接一聲的呼喊, 一間接一間房門打開,賀家人陸陸續(xù)續(xù)打著哈欠, 迷瞪著雙眼走出來。
“奶奶, 您怎么起得這么早。”
昨晚睡得太晚,白露珠腦子還有點昏漲,直接走到洗手池旁邊,打開冷水洗了洗臉,被冷水一刺激, 頓時感覺天地一片清明,整個人神清氣爽。
賀祺深沖到奶奶身邊,搶過報紙看了一眼,樂道:“果然是最好看的那張劈叉...凌空躍拋禮花。”
報紙醒目標題之下,白露珠在空中雙腿成一條直線,右手向上拋出禮花。
照片正好抓拍到禮花在空中炸開,而她人也沒落下的瞬間,即便是毫無色彩,依然讓人看了新潮彭拜。
“快,讀一讀報紙,不要光顧著看你媳婦。”胡素鳳站得太久,找了張椅子坐下,等待著聽報。
賀祺深清了清嗓子:
“人民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初心歷久彌堅,創(chuàng)造近三十年崛起發(fā)展的光輝歷史。
九月一日,由中國人民解放軍總政治部負責組織工作,在承天門廣場舉行盛大文藝匯演,現場萬人觀禮。
升旗儀式結束后,一群意氣風發(fā)、活力四射的年輕人迎面走來,恢弘大氣、激昂振奮的音樂響起,總領舞凌空三躍,向蔚藍的天空拋撒禮球,以鮮艷五角星禮花致敬主席,開啟了匯演篇章,舞出了盛世和平,令人熱血沸騰…”
全家本來挺困的,一聽開頭居然描寫了幾句白露珠,頓時哈欠不打了,臉不洗牙也不刷,早飯都不做了,站在院子里聽報。
看著全家人紅光滿面,眉心舒展,與有榮焉的表情,白露珠不自覺勾起嘴角。
聽到最后,基本都是描寫主席對人民的付出,人民對主席的感謝。
至于其他部分,以前都是隱晦透露出一些殷切期望,增強信心等文字,這次直接揭開幕布,用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八個字,意喻著新時代暗潮涌動,即將破土而出。
今年九月,教育部會在首都召開全國高等學校招生工作會議,會議過后,便能重新恢復高考。
“嗐!你們都已經起來在看了,我還特地送報紙過來給你們。”
馮老太太拿著報紙走進來,后面跟著一群老太太。
早年讀到高中,一直識字,昨晚回去翻來覆去睡不著,風頭又全讓胡老太給搶了。
早上一看到報紙,就著急忙慌吃了早飯,心想今天早上要看電視,她就當著大家的面讀報,肯定能搶些風頭,還能再看看胡老太很想聽又憋屈的表情。
誰知道一向晚起的胡老太,這么早就把全家都給叫醒了,離老遠就聽到讀報聲,祺深聲音比她響亮好聽,后面一群人立馬圍上去,哪還有她的事。
馮老太太心里堵著氣,卻不想走,還想和大家一起看電視。
眼看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等下肯定要對著她連聲夸獎,一搭話就要被拉著扯東扯西,聊到中午都聊不完。
白露珠急忙往客廳走,沖了一杯麥乳精,吃了兩塊雞蛋糕,剛想起身走時,婆婆端著一碗熱乎乎的水煮荷包蛋進來。
“露珠,打了三個雞蛋,加了好幾勺白糖,吃完更有力氣。”
都煮好了,不吃的話,婆婆反而會難受。
白露珠道了聲謝,拿起勺子舀了一個如云朵般的荷包蛋,吹了吹咬一口,溏心蛋黃緩緩流動,軟滑嫩潤,吃了還想再吃,但肚子已經被填飽了,只能放下勺子,抬頭笑道:
“媽,我剛喝了麥乳精,吃了雞蛋糕,已經飽了,剩下的等下讓祺深吃吧,我得趕緊去坐車了。”
“好好,吃不下就不吃了。”穆宛沒有勉強,轉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禮盒,“露珠,中秋節(jié)快要到了,先把這月餅帶著,讓家里人嘗嘗味道怎么樣,吃得慣的話,我再去買,今天你一個人回,不能拎太重,其他東西就讓祺深星期天休息一起送過去。”
白露珠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再過不久,又要過年了。
“謝謝媽。”
-
久不回香陽,再回來覺得空氣都是散發(fā)著香味。
平時覺得很長的路,這會一點都不覺得長,也不覺得累,左手拎著包,右手拎著月餅禮盒,慢慢悠悠往家走。
還沒進巷子,就被一群敲鑼打鼓的人搶先,白露珠往旁邊讓了讓,等人全走進去后,還沒抬步,就發(fā)現這群熱熱鬧鬧的人好像是往她家門口去的。
白露珠剛想繼續(xù)往前走,家具廠大院里又沖出一波波人,頭也不回就往她家門口沖,個個伸長脖子往敲鑼打鼓的人看。
漸漸地,把她路都給擋了。
“我們是縣文化宣傳部和縣武裝計劃管理部,特地來給在首都廣場拿下榮譽的白露珠同志送上獎章獎勵,感謝她為我們香陽爭光!”
“請進請進,一大早真是勞煩各位了。”白越明笑得嘴角快要咧到耳后根,葛嫦慧端著搪瓷杯笑著走出來,“辛苦辛苦了,趕緊喝口水吧。”
“不用了,不勞煩,反倒還要勞煩你們代表白露珠同志,跟我們拍張照。”
白露珠一聽這話,也不往前湊了,轉身就往大院里走,正好碰上牽著張安好出門的張安美。
“咦?露珠你回來了。”
張安美露出驚喜笑容,再也不是瘦骨伶仃的樣子,渾身洋溢的自信氣質,在香陽沒有穿的過分洋氣,簡簡單單白襯衫搭配黑褲子。
白露珠拉著她轉身,“走,去你家。”
“露珠姐,聽說今天有人來給你送獎章了,我們正要出去看呢。”張安好踮著腳大院外看,還想出去湊熱鬧。
張安美拽著妹妹笑道:“你要看的大明星就在這里,還用出去湊熱鬧嗎?”
“對哦!”張安好才反應過來,歡快湊到白露珠跟前,一起往家里走,“露珠姐,我昨天在你家看電視了,你真好看,真厲害!”
白露珠笑著回道:“安好越長越好看了。”
大院的人都沖出去看熱鬧了,整個樓道空空的,一路走到張安美家里,發(fā)現張淑正在做早飯。
“咦!露珠啊!露珠你回來了!”
張淑驚喜不已,掀起圍裙擦著手,倒了一杯水過來,“快喝口水,歇一歇。”
白露珠將包裹放在地上,“謝謝張姨,我過來躲一躲,我們家門口太熱鬧了。”
張安美‘撲哧’一笑,“我說你怎么往大院來了,人家都趕著去看熱鬧,無數人做夢都想得到獎勵的人是自己,你這當事人反而跑了。”
“這兩天已經夠熱鬧了,耳朵都快被吵聾了,再聽下去,我指不定要得什么畏懼人群,什么社交恐懼癥。”
白露珠喝了口水,發(fā)現張安美家里發(fā)生了不小的變化。
有了新床新柜子,母女三人身上再也不是沒人要的回紡藍布,也不是打著補丁縮短一截的衣服,張安好身上穿得是當下最時興的小碎花襯衫,柜子上還掛了一個布袋書包。
看著這家條件慢慢變好,白露珠真心為她們感到高興。
“你不愿意回去就在這待,露珠,一直想好好謝謝你,一直也沒什么機會,中午就在這吃,我現在就去供銷社買肉!”
眼看張淑要往外走,白露珠急忙攔住,“不用了,張姨,我中午肯定要回家吃飯的,等門口熱鬧散去了,我就得走。”
這樣的話說了好些,結果也沒攔住,張淑興致高昂地提著包跑了。
“媽,等等我!”一聽要去供銷社,張安好連忙追著母親跑,她最近正好缺兩個本子。
看著接連跑出去的母女倆,白露珠無奈一笑。
“昨天因為章廠長的宣傳,我們整個匯南商場都沸騰了,商場管理直接抱了一臺電視放在一樓服務中心,很多顧客都擠到那邊看,你一出場,顧客們就把你認出來了,全都激動的不得了。”
張安美拿出一盤葵瓜子遞到她面前,繼續(xù)笑著道:“商場外面前兩天已經把你要上課的廣告牌掛起來了,見到這么多顧客都在看電視,志誠很有眼力見,立馬讓廠里送大批量貨過來,他果然沒猜錯,晚上天荷柜臺營業(yè)額翻了好幾倍。”
白露珠嗑著瓜子,“那你們這個月又可以多拿工資了。”
“是的沒錯。”張安美笑出聲,“章廠長昨天特別激動,說要代表廠里給你發(fā)獎勵,對了,昨天很多顧客聽說你出書了,全都來柜臺搶著要,也是章廠長說了活動當天會有幾率送書,才有那么多人來買化妝品,我估計這兩天他要過來找你。”
“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可能連出版社都要來找我。”白露珠笑著調侃自己,“不過這些書可以送給顧客,但是不能對外出售,安美,其實這書我最主要是為你準備的。”
張安美一怔,想了許久問,有些感動問:“難道是為了提高我的技術,才專門寫這些技巧的嗎?”
“這些技巧憑你現在的技術,看一遍就懂了,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原因。”白露珠提前說也是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你們工資拿得越高,就意味著你們被擠走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張安美面色一白,好日子才過了幾個月,不敢想象失去工作會變成什么樣。
但要說心里一點準備都沒有,是不可能的,廠里員工背景錯綜復雜,人人都有一點小關系,就她和白志誠沒有,白露珠雖然是小股東,但卻不管廠里任何事,更不參加任何會議。
因此這幾個月來,工資拿得再高,都只敢花一小部分,生怕廠里人眼紅,找個由頭就把他們擠走了。
短短一分鐘時間,張安美就把心情調整過來,“露珠,我們都有數的,所以平時都很拼,以前我還放不開,現在為了能多賣出去些貨,什么好話都愿意說,能多賺一點就多賺一點,有這份工作,已經對我們家生活改變非常大了,真的特別謝謝你。”
“你最近要多復習初高中課本,看到有書店賣試題,就盡早去買回來做。”
白露珠平靜道:“即便你們被開除了,也不要慌張,這些都在我的計劃之內,半年銷售化妝經驗是你和志誠最大的財富,接下來,你們該去學習更多的管理知識,而不是成天待在柜臺,放心,即使沒了工作,一個月至少三十塊錢工資,我同樣會發(fā)給你們。”
張安美徹底怔住,想了許久都想不通,“露珠,什么意思?”
“再過半個月,你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白露珠繼續(xù)嗑著瓜子,“安美,你覺得你現在的日子好嗎?”
張安美點點頭,“當然好,都是多虧了你的出手拯救,我才能擺脫陰影,獲得新生。”
“拯救…這個詞…”白露珠笑了笑,“那便是拯救吧,安美,你知道全中國有多少個招娣來娣嗎?這些名字背后的委屈與無奈,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張安美喉嚨發(fā)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一輩子難以抬頭,一輩子難以擺脫的陰影,一層又一層枷鎖套在我身上,讓我窒息。”
“安美,這三年時間,利用休假日,先從周邊村里開始,去認識那些身世與你一樣,甚至比你還要悲慘的女孩,剛開始你肯定會受到很多排斥,也會很艱辛,需要水滴石穿的毅力,才能堅持成功。”
白露珠認真道:“還記得當初劉英蓮主任對你說的話嗎?讓你把感謝留著,讓你幫助更多國家值得需要幫助的人,安美,授人以漁這條路的艱辛,連我都不敢想象,你想去做嗎?”
“我想!”張安美神情堅定,聲音哽咽:“我做夢都想。”
“每天夜里躺在床上,都在想怎么能幫助更多的人,露珠,雖然我不知道你具體怎么打算,但有你的支持幫助,我就什么都不怕。”